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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氏随意一笑,放开她的手,转身走到李世民身边,挺起腰板在属于她的位置上落座,端庄无比地抬起头,语气中带着低调的自豪:“谢皇上记挂!今晨太医还来过,魏王服过药睡下了,应无大碍。” “太医开的方子,都有些什么?”李世民多问一句。 李氏夫妻在闲话家里长短,一众后宫在窃窃私语、在互相谈笑…… 她本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所在,无端被晾在那儿,干巴巴地站在乱哄哄的背景前,心里乱成一团。 *********************** “啪!”李靖一巴掌甩在女儿的脸上,手心发麻,怒火直往上窜:“大义灭亲?你懂得什么叫大义!” 李随风站在黑暗中,眸子闪闪发亮,她什么话也不再说,伸展双臂,固执地挡住父亲的去路…… “滚!”李靖从喉咙底发出低低的怒吼:“否则!我——我就当生少一个!” *************************** 夕阳如血,把满城积雪染出瑰丽的色泽。 高高的城墙上,陆康和程咬金对面而立,两人只隔一步之遥。 看着眼前这个只有三十五,看起来却像五十三的大将军,陆康唇边绽放出镇定自若的笑纹,清晰地说:“程大将军,子俊不才,深感富贵如浮云,做人但求安心,能每夜睡得安稳……因此,子俊感激大将军的提携,在下恐怕要辜负您的美意!” 程咬金眯起眼,盯着这个风中傲立远迈不群的陆家儿郎,心中百感交集,怀着要砸毁美玉的痛惜之心,仰天哈哈大笑,发出最后通牒:“哈哈!子俊,咱们抛出身家性命出来走,敌我素来分明,哈哈!你既要留在城墙外,休怪箭矢无眼!” 面对**裸的威胁,陆康直视对方,淡淡道:“程大将军,您的底牌,在下了然于心,而在下的……您又知道多少?” 002章 沐春风俊彦觅音 水乡江南的春天,滟漾的波光里,浮动着依依的翠色杨柳、笔直灵气的紫竹,明媚的阳光和皎皎的白云。 姑苏城外,有一座不算很高的山脉,郁郁葱葱,连绵起伏,远看就像个笔架,故名为笔架山。山脚下一条小河蜿蜒而过,承载着山上的落花枯叶,每日浅吟低唱着,东流入海…… 萧七郎今天心情好极了,他穿上薄薄的米黄色春衫,短皮靴,手里摇着洒金纸扇,边走边欣赏满眼春色,脚步轻快,嘴里还不时冒出几句诗词,好一派才子的风流。 他的小厮阿英,提着沉甸甸的大藤篮子,里面装着文房四宝,画笔颜料,点心小食;背上还有个巨大的木画板,腰间挂着一大壶水,跟在萧七郎后面,走得气喘吁吁,听到主人在悠哉游哉地吟诗,心中不断嘀咕:“欲与清风舞!你手里就拿着把扇子,当然想舞就舞!难为我阿英,插双翅膀也飞不起来!” 他们走进地势复杂的笔架山,翻过陡峭滑溜的山坡,侧身从类似一线天的山崖下穿行。刚来到在笔架的左边那个山峰下,就看到一片无边碧绿的竹林,数不清的翠竹在春日下微风里婆娑起舞,竹叶在风中不时发出“沙沙”的声音…… 竹林里曲径幽深,隐约可见山泉流水,山花烂漫。 萧七郎眼睛发亮,笑起来:“阿英!我们就在这里安顿下来,在这里画画!” 阿英松了口气,走了这半天,总算可以歇息了。他忙应着,找了块平坦的地方,卸下身上诸般物事,架起画板,支起折叠式的画桌,先摆开画笔颜料等东西, 萧七郎踱着步,左看看,右瞄瞄,在选择最好的风景。 便在此时,一阵丝竹声传来,先是瑶琴独奏,琴声古雅清俊,在林中回荡,如龙吟深谷,只觉超凡纯净,旷达奇崛,渐渐箫音作伴,音律清越疏畅入云,大有高洁悠然之态,心物交感,融合无间,竟是与万化合冥的境界…… 萧七郎不理会阿英在后面连声呼唤,一步深一步浅地迈开大步就循声而去。 竹林深处,清澈的溪水边,果然看到有两个女郎,抚琴那个身穿月牙白的窄袖小袄,妃色长裙,身材婀娜多姿,面容姣好,正低眉垂目,嘴角含笑,十指纤纤在琴弦上起舞,翩然如仙。 她身旁立着个白衣的女郎,侧面看过去但见鼻梁高高,一头黑发在脑后扎成马尾,手执一根竹箫,正吹得全情投入,她那微湿的衣袖上,沾染了几斑浅浅的青苔绿色,流露出几许滴翠挼青的妩媚。 阳光透过茂密的竹叶,洒在她们身上,凉风拂过,两个女郎衣裙长发轻轻飞扬…… 萧七郎看得目瞪口呆,这……这不是树精花妖吧?人间哪里有如此脱俗的女子,可以把简单成那样的衣裙穿出这种韵味? 时值盛世,贵族的女人们都爱着盛装,广袖百褶裙,发式繁复,除了金钗玉簪,多数还要压以色泽艳丽的牡丹花,配上白色小茉莉,方显富贵绮丽。再不济也满头珠翠,争奇斗艳。 萧七郎出自名门,一眼就看出这两个女郎身上的穿着,看似平凡,其实做工布料都是一等一的好。尤其是她们手里的乐器,那瑶琴,通体髹栗壳色漆,带朱砂花纹,上面的梅花断古色古香,必为传世之物。 那女郎手中的是紫竹洞箫,竹花均匀呈紫褐色,散发着岁月漂洗后的光泽,让人一见难忘。 弹琴的女郎弹到转承间,刚好抬起眼,看到萧七郎在探头探脑,可她视若无睹,继续自在地弹罢一曲,才把手按在琴弦上,低声和还在**的女郎道:“随风,我们走。” 随风停下来,诧异地问:“丛碧,不是说要先练这《沧海龙吟》,然后再试着练练《春江花月夜》?” 萧七郎听到那叫丛碧的女郎说:“今日大事不宜,我们找其他乐子去。”说完,她站起来,扬了扬手,三个垂髻小丫环从竹林深处走出来,收拾乐器和一些茶具,坐垫等物。 两个女郎丢下小丫环们收拾杂物,举步就要离开。 萧七郎想了想,决定开口,他上前几步,朗声道:“听说《春江花月夜》此曲,明快清新,既要奏出春水春花,夜雾夜月的美态,令人愉悦,又要带出“春江潮水连海平”的宏丽壮观,非要琴鼓钟磬合奏不可,不知道两位姑娘,如何用瑶琴和竹箫演绎?” 随风回眸看他一眼,看到这个忽然冒出来的男人,没有丝毫惊慌之色,自顾嘴里低吟:“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眼中露出迷蒙之意,显然沉浸在这短短几句诗所描绘的意境里。 丛碧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瞪了瞪他:“这位公子,我们如何演绎,似乎和你无关。” 说完,拉拉随风的衣袖:“别疯了,我们走。” 这时,阿英背着全副武装,“嘭嘭啪啪”的一路小跑追过来,远远就嚷嚷:“少主,当心迷路!……少主!小心妖精!”他看那两个女郎在深山里出没,身上又是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架势,“妖精”这个词冲口而出。 丛碧啼笑皆非,对着阿英扮个鬼脸:“你敢过来,当心我们吃了你!” 阿英吓得连忙刹住脚,可巧被脚下的乱石拌了一下,差点摔倒,狼狈不堪地冲了几步,才稳住身形,手里的藤篮子却跌落在地。 丛碧的眼光从篮子上掠过,落在萧七郎那张俊朗的脸上,顿了顿,然后再扫回那篮子里露出的笔墨纸砚,颜料点心上。 她的心跳了跳:这砚台! 萧七郎也是心中乱跳,生怕阿英口不择言,惹怒了佳人,忙说:“不得无礼!快向两位姑娘赔罪!” 阿英从小和萧七郎一块儿长大,虽说是主仆,可是萧七郎性子随和,他也就不拘小节惯了,这当儿便扁扁嘴,嘀咕:“少主,良家女子,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啊?”他脑子里灵光闪现:“不好!莫非是山贼!女大王?” 他额上冷汗发光,忙作揖赔笑道:“两位女英雄,小子无知,闯进贵地,请女英雄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主仆……” 一个小丫环听到这话,上前瞅着阿英,冷笑:“哪里来的混小子,跑来这里撒野?” 阿英心里暗叫不妙:常言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什么小鬼比阎王还难缠,这女大王座下的小大王,不可怠慢,不可怠慢……于是他把腰弯得更低,干笑:“呵呵呵!这位英雄姐姐也莫生气,咱们这就走,这就走……不撒野,绝不撒野……”边说边扯扯萧七郎的衣袖,示意少爷快跑,自己殿后。 萧七郎如何肯走?他望着丛碧低垂的眼,诚心诚意再次问:“姑娘,这一琴一萧,如何奏出《春江花月夜》的意境?还请姑娘赐教。” 丛碧的眼睛离不开躺在草地上的那块砚台。 这砚台比巴掌略大,黑黝发亮,丛碧眼尖,看到上面雕刻着的几个篆书:“一拳之石取其坚”。她手心发潮:就是它,就是它! 这砚台本是一对,乃五代晋时制砚家李处士的封刀之作,分别名为:“石”和“水”。都用坚硬如铁,润如黑玉的端州石制成,线条流畅,“石”刻着峻峭山峰,和上句“一拳之石取其坚”;“水”则雕着潺潺山溪水,装饰着下句“一勺之水取其净”。 那块“水”在丛碧手里,她找这块“石”很久了! “水”砚每次研墨时所发出的幽香,仿若带着丛林的气息,清远宁静,让人的思绪在大自然中驰骋放怀…… 所以她很好奇,眼前这块“石”,会有怎样的惊喜? 随风唯恐好友露馅,忙抬起头,眯着眼去看蓝天白云,嗓音飘忽,喃喃道:“暮鼓晨钟伴潮夕……意境,意境,无处不在,心中有意,便有境……” 丛碧轻轻推她一把,笑呵呵对着萧七郎说:“这位公子,这里偏僻得很,你到此地,有何贵干?” 她清脆的声音听在萧七郎耳朵里,真是无比贴烫,他精神振奋,开心起来:“啊,听说这里风景优美,在下专门来画画,听到姑娘仙乐,方冒昧打扰,万望姑娘莫要怪罪。” 丛碧微笑:“公子既善丹青,当知这山水画,从远景来入手,视野广阔,方显大气磅礴,意深境远。这片竹林,若身在其中,反而难得其真章。” 箫七郎合上纸扇,一本正经说:“姑娘有所不知,在下素爱以小节见大义,世人只道作大画须胸中有丘壑,焉知一石一竹,亦是集天地之灵气?” “嗯……公子能否即席挥毫,让我等开开眼界?”丛碧道。 能有机会在佳人面前显摆,萧七郎象捡到宝贝的高兴,忙一迭声吩咐阿英,快摆开阵,他要一展身手! 阿英绝对无语了,死了,少主这次被山精迷住了。 要知道他家的少主,平日里画画,除了他这个研墨倒水的阿英,谁也不能在旁边瞪着,这也是他家少主总爱往深山里跑的原因之一。今天竟然要……唉!果真是,为花死,为花亡,为花就要……跌落莲藕塘! 家当摆开了,萧七郎掸掸袍子上的尘土,整整头巾,风度翩翩地绕着画桌转了几圈,在最佳角度停下来,作玉树临风状,眯起眼,端详片刻亭亭玉立的丛碧,举起双手道:“阿英,绑袖。” 方才说话的那个小丫鬟忍不住“噗”笑出来,刚喝到嘴里的茶水喷了她对面的人一身。 随风的白衣裳无端被洒上斑斑茶渍,她“呵呵”笑道:“钟琴,我都说了你是出不得大场面的人,偶尔看到个有气派的,就疯成那样!” 小丫鬟钟琴忙去为她擦拭,忍笑忍得面色发绿。 丛碧的注意力一直在阿英手下的砚台上浮游,很想走近几步去感觉一下那石砚的味道,却不愿打草惊蛇,她在唇边挂上个浅笑,故意不时用挑剔的眼光打量萧七郎,给他点心理压力。 003章 丛碧苍茫合杳冥 萧七郎等阿英帮他绑好长袖,似笑非笑地凝神思索了一阵,提起笔,开始埋头在宣纸上画将起来…… 清风吹拂,竹林里回响着悦耳的和声,萧七郎逐渐进入状态,只见他如有神助,双手挥送间,随着水墨颜色的泼洒,两个女郎和几个丫鬟不知不觉慢慢靠近,仔细观看: 远景是青青峥嵘的山峰,白云萦绕,显得苍茫浩瀚飘渺;近处但见山林现秋色,红红黄黄的煞是好看;还有间低低的茅屋依着片竹林,那弯清泉灵动得几乎可以听到水声潺潺,右下角最抢眼的是一竿清劲翠竹,竹子迎风摇曳,顾盼生姿,高傲中隐现出尘脱俗的风骨。 所有的山水云雾,显然是为了衬托这竿翠竹而画。 翠竹因山水而生辉,山水因翠竹而绝色。 丛碧和随风不禁交换惊奇的目光,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大靠边的家伙,居然有此才情! 她们更没想到的是,萧七郎描完最后一笔竹叶,还洋洋洒洒地题上几句诗: 丛碧苍茫合杳冥,白云遮断远峰青。 秋林茅屋何人住,活活流泉竹里听。 写完了,他掷下笔,扬眉道:“见笑,见笑!”。 他脸上的自信悠然,把那几个小丫鬟看得心旗乱摇,连钟琴对他也刮目相看。 随风由衷地说:“公子这手丹青,世间少有啊!” 丛碧从鼻子里“哼”出来:“这几笔涂鸦,的确是世间少有……的拙稚。” 萧七郎略见尴尬,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阿英憋不住挺身而出,替主人打抱不平:“这位女英雄,阿英我拼着挨皮肉之苦,也要说句公道话,我家少主的画,乃江南一绝!多少人求都求不得。哼!女英雄……功夫了得倒也罢了,如何懂得赏画?” 丛碧冷冷瞥他一眼,侧头和随风嫣然一笑:“随风,还记得前阵子那个登徒浪子?他的外号就是‘霹雳无敌,纵横四海,独步天下,神拳小金刚’?” 随风掌不住哈哈大笑:“那个小金刚!哈哈!这瘦猴,浑身上下,就那双圆眼有点象金刚……怒目金刚……就这样……哈哈!”她边说边可爱地缩紧腮帮子,把眼睛瞪圆了,逗得那几个小丫鬟纷纷笑得花枝乱摇。 丛碧掩着嘴,点头笑道:“独步天下都不过如此,呵呵!其他的,可想而知。” 两个女郎言笑间的洒脱飞扬,让萧七郎看得眼花缭乱,根本连反驳的念头都没有,心里甚至觉得,能被这女郎挤兑,简直是几生修到的福气。 可阿英和他不是一条心,阿英再笨,也听得出对方的讽刺,他涨红了脸,竖起眉毛,气呼呼替主人争辩:“女英雄在山里呆久了,不识得我家少主的名号,那也不足为奇。哼!少主,我们走!何苦在这里……抛媚眼给蛮子看!”他义愤之余,还是不敢骂对方是瞎子,情急之下又编不出更好的话,就蹦出这么一句来。 钟琴火了,吊起眼角,脆声质问:“你这野小子,骂谁是蛮子?” 阿英很鸟地白对方一眼:“在江南混的人,谁不知道那句话?‘为人不识萧家郎,便是风流也枉然’。哼!……英雄们练拳就练拳呗,却要学人家附庸风……哎呀!好痛!”他说到这里,突然呼起痛来,原来是萧七郎暗暗踩了他一脚。 丛碧和随风再次对望:原来是萧家的人,难怪! 萧七郎挥挥衣袖:“在下学艺未精,今日献丑,原为博姑娘一笑,呵呵!看起来,在下也算功德圆满了。”他顿了顿,望着丛碧说:“姑娘们的琴技固然很好,不过……还不能与在下的好友相提并论。” 随风毫不在乎道:“学琴不过自娱,不曾想过要和谁攀比。” 丛碧却不服气:“莫非又是什么天下第一?这欺世盗名之人,未免太多了点。” 阿英竖起大拇指,大声说:“陆公子那手琴,比你们高明多了!能把百鸟引来,连当今皇上都赞不绝口!” 随风满脸鄙夷:“母鹌鹑啼春,也会引来不少雀鸟!至于那些上上等人,口是心非的多,他们的话,如何能作准?” 丛碧的反应更为激烈:“琴音乐韵皆天籁,本该发自内心。为了取悦上位者而弹奏,已属亵渎,更何况是以此去换取名利?” 萧七郎愣了愣,茫然道:“子俊何曾做过此事?他的琴,素来只为知己好友而奏。没有用此去换取名利阿?” 阿英眼珠一砖,在一旁怂恿:“不服气就不服气,干嘛乱踩人家?有本事你们和陆公子比试比试去!” 丛碧原没兴趣和这个小子拌嘴的,可眼角的余光里,那砚台静静躺在画桌上……她冲着箫七郎笑道:“大俗和大雅,也该分分高下——比试就比试!” 随风在一旁略阵:“比试不是问题,我们若输了,这古琴便当彩头,你拿走——咱再也不碰琴。你们若输了,你的这套画具归我们,你再也不能碰画笔!敢不敢赌?” 萧七郎信心爆棚,大声说:“哈哈!彩头无妨……至于以后不再碰,就不必了,姑娘们的琴技还是很高的,半途而废,相当可惜啊!” 004章 绯红丝光映风华 姑苏城。 街上行人如鲫,商铺林立,一片太平盛世的繁华景象。 萧七郎带着丛碧随风,摇摇晃晃走在青石板路上。 阿英和钟琴,分别背着扛着抱着主人们的家当,跟在后面。他们两个沿路唇枪舌剑,冷嘲热讽,互相赠送的白眼,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 路上,据萧七郎自己说,他姓萧,名楚,因排行第七,所以人称:“七郎”。他从学堂出来后,潜心学画,也略通音韵,时时和子俊切磋。 这个子俊,就是他提到的陆公子,姓陆名康。 陆康! 随风有点替丛碧担心了。 尽管她们俩避世竹林,可这个陆康的名号,也是如雷贯耳。 听说陆康精于笛,妙于琴,擅长音律,能把一曲《风入松》弹得出神入化,而且,人品高洁,远迈不群,誉满江南…… 她和丛碧,虽说也是从小家里便请了名师指点,加上本身有点天分,不理会尘俗世事,专心修炼,才能去一点点地感悟音乐。可这和陆康这种等级,恐怕还有一大段距离。 看来,想把人家那块砚台蒙到手,非但难度很高,而且,一个搞不好,还会当众出丑! 她们两个,来自两个不同的大家族,因种种原因,一起离开门高院深的府邸,在这竹林里隐居快两年了。她和丛碧志趣相投,引为知己,丛碧念叨那块砚台很多次了,做梦都想着要集齐一套。 本来呢,君子不夺人所好,她提出以对方的画具作赌注,是投石问路——如果箫七郎很爱惜此物,肯定不会轻易答应。如今看起来,箫七郎也许根本不在乎这砚台。早知道,直接和他买过来算了,唉! ……不过,一切随缘吧,只要知道这砚台在萧七郎手上,来日方长,有心不怕迟…… 就在随风心里七上八下的当儿,忽然发现眼前一片红黄蓝绿黑白紫,大块大块的颜色在把她们包围了。 她诧异定睛细看,原来,萧七郎把她们带到了一件很大的染坊里。 她们置身于染坊的晒晾场上。 铺天盖地的布料,五颜六色,挂在绳子上,迎风招展,在阳光下散发着刺鼻的染料味…… 那些在染坊劳作的小工们,身穿清一色的黑色短衣短裤,头上扎根带子,在布与布之间忙碌地穿梭,偶尔低声交谈几句。 萧七郎带着她们在颜色间穿来穿去,转过一片深蓝,忽然眼前一片深红,随风刚低声和丛碧说了句:“我有点眼晕。”,走过一排红布,就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 他,长得相当高,身穿白色的窄袖短衣,白色的裤子收在黑色的靴筒里,腰间束一根红黑双色的腰带,显得肩宽腰细,正聚精会神瞪着手里的红布在看,似乎很用心在干活的样子。 萧七郎一见到他就笑起来:“子俊,我不用猜都知道,这时辰,你肯定在这里。” 陆康闻言,回身看到萧七郎和丛碧,随风三个,愣了愣,微笑道:“七郎,你来了。”说着,放开手里的布,站在原地,若有所待。 他随随便便站在哪里,白色衣裳在阳光下发出柔和的丝光,就让周围的深红色都成了衬托。 随风有点诧异,再怎么样也想不到,这个名动江南的才子,竟然会在染布坊里出没,而且,这般的天质自然,不自藻饰。 她和丛碧都停下脚步,让萧七郎独自过去和对方厮见。 萧七郎显然和陆康很熟悉,也没有多客气,他一开口便邀请对方去萧家,说要和两位新结识的朋友品茶论琴。 陆康抬眼打量一下丛碧两人,静静说了句:“嗯,七郎,你们先回去,我忙完了就过来。” 七郎摇头:“不行,你一捣腾起那些颜色来,没完没了,根本不知道时辰……我们在这里等你。”他试过很多次了,和几个好友等到天黑也不见人影,派人过来一看,原来陆公子还在作坊里调配颜色…… 听到“颜色”这两个字,陆康就精神百倍,他指着那些红色的布说:“七郎,你看出来了么,这次的红色,非一般的悦目?” 萧七郎点头:“嗯,这次的……比较鲜亮,质感好很多。” 陆康开心了:“这就是我想要的‘绯红’!比正红深一点,比枣红艳丽些许。这是用茜草染的,加进明矾,就会有此效果,而且,耐漂洗。” 萧七郎伸出手去摸那染好的布料,兴致勃勃地问:“子俊,我们是否可以用这绯红色,代替胭脂红,或者朱砂?” 随风和丛碧听到这里,也不禁提起精神,留心去听。 因为爱画者都知道,他们能用的红色主要三种:胭脂红,朱砂和朱膘。 胭脂红,色泽比较暗,而且,时间长了会褪色。 朱砂红,多数用来画花卉、禽鸟羽毛。而且,黄色成分微高于红色成分,色艳丽,需注意与背景色调和,很难大面积使用。 朱膘,是色橘红。明度比朱砂高,彩度比朱砂低。用以画花卉多。 这三种红色,都不理想,艳的太艳,暗的太暗,如果能调配出一种持久悦目的红色,倒是一大美事。 这三个喜欢画画的人,眼巴巴地望着陆康,只见他俊气的黑眉纠结在一起,沉吟道:“这个……胭脂红本身就是用红蓝花、茜草、紫梗三种花草调配而成,和这绯红大同小异,问题在于明矾……不知道可否……如何保存?”他边说边陷入沉思,进入浑然忘物的状态。 萧七郎意识到事情不妙,忙拉拉他,笑着说:“子俊,这个,我们也不急,慢慢来,今日到此为止,来,我们快走。” 陆康的思绪明显不知道在哪里飘游,他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深蓝色,笑问:“七郎,你若能说出这是什么颜色,我就跟你走。” 萧七郎“哗”一下打开纸扇,扇了几下,连第二眼都不用看就说:“这是黛蓝!快,我们快走。” 陆康摇头微笑,甩手道:“错了,错了,你们走吧。” “这是靛青!用蓼蓝叶泡水调和与石灰沉淀所得的蓝色染料染就。”丛碧方才已经留意过了。 陆康双目闪过亮光,他这等喜爱书画之人,为了表现理想的色彩,苦苦寻求心中的颜色,还有所需要的材料,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心血。 萧七郎擅长丹青,不过他生来疏爽,只求用得顺手,不大计较细节。陆康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满脸傲气的女郎,竟然一口点出了那细微的区别。 有点意思!陆康笑了笑,脸上华光隐现,把刚刚转到这里来的钟琴看得目瞪口呆:原以为跟着两位小姐,俊男美女见得够多了,也就和平常人没什么分别……可,这个公子,好看得有点过份耶!还让不让人活了! 005章 赴乐宴名流相会 萧七郎的家。 这个萧楚,因不耐烦和家族里的人周旋应酬,前年刚在城南买了套屋子,带了十几个小厮仆人搬过来住,说是要静心读书,好去参加科举考试。 搬过来之后,他没了约束,越发逍遥自在,沉迷在诗画音律的世界里。 萧七郎安排客人在凉亭里坐下,自己扬手叫来仆人,吩咐好茶美点侍候,同时准备丰富菜式,晚上少爷要请客。 落日余晖里,随风和丛碧看到满院子的奇花异草,精致的雕梁画壁,不禁在心里嘀咕:什么萧家郎,原来不过是个浮华的俗人! 陆康没有怎么说话,他保持着沉静的神情,专心聆听萧七郎在喋喋不休叙说笔架山那片美丽的竹林,还让阿英把那幅画拿出来展示给陆康看。 那幅画果然吸引住了陆康的注意力,他看着丛碧问:“两位姑娘,何方人氏?” 萧七郎潇洒一笑:“子俊,英雄莫问出处,佳人莫问来历,你这一问,就俗气了。” 丛碧喝口茶,不作回应。 随风点头:“呵呵,萧公子当真有见识。” 来的路上,箫七郎已经说过了,这个陆康,不会随便出手的,需得谈得来,熟络了,大家装作无心的样子,摆出琴笛,名为交流,实为较量。 他还说,琴音看人品,他知道两位姑娘是心性高洁之人,听了陆康的弹奏,心中自会分高下,做出有良心的判决。 钟琴在丛碧身后看了看阿英,笑眯眯说:“陆公子容禀,我们是山里的妖精。” 陆康怔了怔,扫过着主仆三人的目光里不禁流露出丝丝笑意。 萧七郎拍拍阿英:“阿英,还不快给人家赔罪?” 阿英和她们相处了半天下来,也晓得她们和自己的想象的有点出入,这当儿便顺驴下坡,笑嘻嘻连声说是开玩笑,几位姑娘别见怪。末了,他居然福至心灵,边卷起画纸边说了句:“阿英看到其他几位姐姐,往竹林里面走了去,姑娘们的家在那边吧?” 陆康“啊”一声,用关心的语气道:“七郎,趁天还没黑透,我们多带几个人,送姑娘回家。晚了回去,家里定然见怪。” 萧七郎吓了一跳,他只想着引陆康露一手,顺理成章就结识了佳人,根本没考虑到其他,经陆康提醒,方意识到这次的客人是女子,和其他的狐朋狗友不一样…… “糟糕,糟糕,这时辰怎么过得那么快!走!走!咱这就动身。”他站起来忙着唤家丁过来。 丛碧抬手道:“萧公子,不必了。我们家在城里有间丢空的屋子,偶尔我们在城里逛晚了,就去那里过一夜。” 萧七郎大喜,手舞足蹈:“太好了,太好了,我们今晚定要赏月品酒,弹琴做诗,月落方归!” 陆康微微一笑,听出了丛碧的弦外之音:这两个女郎,似乎过着和普通女子完全不一样的日子,所以……举手投足之间,才会散发出一种自由自在的独特魅力?她们,到底什么来历? 素来淡泊恬静的陆康,生平第一次,不自觉地暗暗揣摩陌生女子的种种…… 月上树梢,萧家后院凉风习习,高高的桅杆上挂着几串大灯笼,加上草地上燃起的几个大火盆,把这凉亭里外照得亮堂堂。 院子里,很多人三五成群,分散在每个角落,低声谈话,大声说笑,热闹得很。很多小厮仆人走来走去,被自家的主人支得团团转。 七郎正忙乎着,命仆人们把家里所有能坐的玩意都搬出来,安置各位。 随风和丛碧,陆康三人在凉亭里很无奈地坐着,被众人的目光扫来瞄去。 就在萧七郎宴请陆康等三人晚饭的时候,竟然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都用各种借口登门拜访,坐下了就不愿意走! 原来,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说七郎家来了两位山里的女妖精,要和陆康切磋琴艺。 于是,他的知交表亲,纷纷呼朋唤友,结伴前来,唯恐错过了这难得的机会。他们还相当体贴,怕萧家的仆人小厮不够用,忙不过来,都自己带上几个跟班贴身服侍,不劳主人家。 有些大户人家的女孩,听到陆康的名号,死缠烂打,央求家里的兄长带了前来。于是,人群里就夹着不少这样的人:乍一看是小公子,仔细看,是女扮男装的小姐。小姐身边自然要带上个假小厮。 她们,有个别出来得急了,连耳环都来不及摘下;有的怕男装遮掩了自己的花容月貌,便遮遮掩掩地突出自己的美丽,这里露点秀发,那儿突出曲线…… 这些人自然引起了一众风流才子们的关注,借机搭讪的,过来套近乎的,假装不小心碰倒的……花样层出不穷。 带这些“小公子”出来的兄长们,不得不肩负起护花的责任,一个个横眉冷对,出尽法宝,才把家里的妹妹和这些才子隔离开来。 丛碧开头感觉到不对劲,就已经多次提出要走。 随风却觉得很有趣,尤其是看到那些刻意打扮过的才子佳人们,在眼皮下晃来晃去,故意说些惊世骇俗的话引人注目,她忍不住眉花眼笑,一再和丛碧说,回去要写一篇“月下痴迷记”。 丛碧拿这个看起来很正常,其实经常迷糊的好友没辙——这个家伙,估计忘记了自己才是被人观看的,过一阵要当众比试的也是自己。 陆康对这些人熟视无睹。 他以为萧七郎今晚要开个大型宴会,才会来了这么多人。这里头,有很多也是他的朋友,不过大家都习惯了他冷淡。 陆康的心思,都放在了和丛碧她们探讨的问题上。 006章 雅燕之争何所归 他们说起,目前最广泛被用到的是黑色,把橡树或者冬青叶提炼出来的单宁,直接用来染织物呈淡黄色。加上含铁盐的青矾,就会变成黑色。自秦以来,黑色布料都是这样染出来的。 丛碧却问他知不知道,鼠尾草、乌桕叶等也是古籍记载可以染黑的原料。而且,民间爱用如柞、石榴皮等自己染黑…… 黑色,可以说是最平民化的颜色。 而最高贵的就是黄色。 黄色也分很多种,最高贵的是从栌和柘木中提炼出的色素,这种色素染出的织物在日光下呈带红光的黄色,在烛光下呈光辉的赤色。 这种色素染出来的丝织品,自隋文帝开始被用来制作成龙袍之后,更加成为皇族专用的制色。 三人从布料的染色扯到洛阳附近的龙门壁画。 陆康和萧七郎不一样,萧七郎独爱在宣纸上挥毫,他除了这个,还爱壁画。壁画的颜料和纸画的完全不一样,因为暴露在外,而且,在石壁上作画,难度高很多…… 他们几个在这里侃得投入,忽然,轻快的奏乐声响起,伴随着乐声,还有些人发出“哈!哈!嘿!”之类的和音,让人感到欢乐从心底不停往外冒…… 原来,后院里的才子佳人们,不知道何时已经酒过几巡,兴致来了,萧七郎特命仆人把家里收藏的乐器都搬出来,别有用心地先让几位好友随意弹奏。 这几位公子哥儿都是玩中高手,便拿起正时行的西域乐器,什么箜篌、羌笛、羯鼓,筚篥,胡笳,歪颈琵琶等等,弹起来自龟兹国的名舞曲:胡旋舞。 西域韵律以轻快悠长为主,比中土音乐来得复杂,能负载表达的感情也丰富很多,最重要的是,西域乐曲比较通俗,演奏者和听者都容易被融入氛围中去。 这乐曲一奏起,大多数人都站起来,拍起掌,跺跺脚,开心地起哄,随着节拍扭动腰肢起舞,快乐无比。 演奏者被听众们的情绪激励着,更加弹奏得卖力,弹到投入处,还转几个圈,蹦达几下,发出“哈!嘿!嘿!”的吆喝声,气氛越来越热烈…… 随风乐坏了,开始耸动双肩,蠢蠢欲动起来。 丛碧拉住她,附在她耳边冷静地说:“风,我们找个机会溜走。”她可不愿意被萧七郎套进局里,在一群不认识的人面前,和陆康比试。她看出来了,陆康不是个追逐名利之人,估计也不会接受当众切磋的把戏。 随风“嗯”一声,眼睛停留在那几个弹奏的人身上,站起来说:“好啊,走吧。” “你们要走?”陆康也站起来:“在下送姑娘们回去。” 受命看住他们的阿英见状,忙上前赔笑道:“陆公子,你是主客,怎么可以刚开席就走了呢?”同时暗暗打手势,一个小厮赶快过去通知正乐不可支的萧七郎。 七郎听说他们要走,眼珠一转,拉过两个朋友耳语几句,然后穿过人群,跑过来大声道:“不许走,不许走,好不容易欢聚一堂,趁这大好月色,我们定要谋一醉!……阿英!叫人把前门后门都锁紧了,看牢了,谁也不许走!” 随风看到他这神气,莫名其妙想起一个嚣张跋扈的土豪,经常挺胸凸肚,站在自家门口大声呼喝:“落闸——放狗!” 这一联想,让她“噗——哈哈!”的暴笑出来。 丛碧掐她的手臂一下,抿着嘴,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中七郎的计。 这时候,奏乐稍微告一段落,一名穿着华贵的公子举起酒杯,大声叹道:“胡乐果然是妙不可言,让人热血沸腾,飘飘欲仙!” 另一名面如圆月的书生站起来,高声附和:“对!令狐公子说得对!中土乐太过单调保守!总是要以清商乐为主,声声都要讲究典雅古朴,说白了,就是古板!” 令狐公子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在丛碧随风身上掠过,笑道:“胡乐所用的乐器简单易奏,谁都可以玩。不象中土乐器,什么钟啊磬啊缶啊,又大又笨重,一般人根本无法摸得到,能承载的内容很有限……在下敢断言,总有一天,胡乐会取替中土乐,一统天下。” 圆脸书生猛点头:“令狐公子说得太对了!当年隋明帝杨广,就是不耐烦中土乐的古板单调,才把胡乐和中土乐充分融合成‘燕乐’,这燕乐啊,凡听过那九部乐的人,都无法忘记那种浩博绮丽!” 令狐公子朗声吟诵:“随歌响声发,逐舞声弥亮。宛转度云窗,逶迤出黼帐……多么美妙的意境!单凭中土的什么瑶琴萧笛古筝,根本不可能演绎得出来!”他扬扬手里短短的桃皮筚篥,说:“大家看,这么小小一根管子,已经可以奏出复杂丰富的五音十二律,甚至超出这范围……在下可以预见,中土的箫笛,可以休矣!”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言之凿凿,把中原的乐器贬得一文不值,把来自西域的乐器尽情褒扬,结果引起在场很多人的赞同,纷纷点头,七嘴八舌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几乎全部都同意这两人的看法。 007章 笛拈梅清鼓震春 萧七郎一副义愤填膺的激动,拎起根笛子,走到凉亭的台阶上,大声说:“中土乐器,一样有轻巧便于携带……大家看,笛子,比筚篥来的简单多了,可是,吹得好,同样可以表达丰富的内涵!”说完,他横笛到嘴边,运起丹田气,随着他手指的灵活起伏,清亮的笛声顿时响彻夜空。 他奏的是东晋桓伊编《梅花引》。 通过高声弄,低声弄,游弄这三种变奏的笛声,不知不觉,大家被引到一个远离烦嚣的世界,那里有幽深的丛林,有清澈的山溪水,倒映着明亮的皓月,和溪边数株盛开的白梅…… 慢慢地,笛声入云,悠扬动听,让听者的魂魄都跟着升到高空,无拘无束,自由飞扬…… 正在大家神游九天之际,笛声缓缓回旋,耳边响起一下下青鸟啼魂,每一声都啼出不同的呼唤……青鸟振翅飞,飞过密林,飞过山坡,飞过浩浩汤汤的大江……在江水的长叹声中,青鸟发现了这片洁白芬芳的梅林,便降落在梅枝上,活泼地跳来跳去,这里看看,那里瞅瞅,似乎找到了乐园…… 咦,风起了,乌云东移,遮天闭月,满山遍野响起风过山林的声音,风把白色的花瓣吹得四处飞荡…… 青鸟被惊飞,余下梅林独自迎风傲雪。 一根竹管,几个小孔,竟然可以把人带进时而自在,时而婉转,时而欢乐,时而寒傲孤清的境界去。就在大家听得如痴如醉的时候,笛声嘎然而止,愣是让人感觉意犹未尽,回味无穷。 不知道是谁带头叫好,众人皆哗然,有几个“假公子”忘记了自己此刻的身份,发出莺声呖呖的娇呼。 随风点头道:“这七郎,果然有点道行。能用乐器中至清的笛子,来演绎百花中至清的白梅,随风自愧不如。” 丛碧不得不再次提醒好友:“疯子,千万要忍住,人家在抛砖引玉!”她伏在随风肩上小声说这话,随风只好侧头去和她耳语:“难得棋逢敌手,其实切磋一下无妨啊!而且,我也不愤气,这帮人这样踩咱中土乐器!” 丛碧叹口气,知道这个家伙,只要被激起义愤,就算明知是个陷阱,也会瞪着眼睛往下跳,自己一定要看牢她。 这时,萧七郎高高举起手中的竹笛,面向众人,眼睛其实没离开过丛碧秀气的脸,朗声道:“中土乐器,可以在最简单的乐器上奏出复杂的音律,演绎细腻的感情,所追求的境界,岂是一味宣泄欢乐的胡乐所能比拟?哈哈!” 说完了,他在众人的尖叫声中得意洋洋地转了一圈,才走到陆康旁边坐下,扬手命人继续上酒上菜,为照顾那些“小公子”们不喜油腻,时令鲜果更是流水价般送上来。 “哈哈!哈哈!”那位令狐公子仰天大笑,平展双手,他的仆人马上替他把衣袖绑起结好。令狐公子很拽地在人群中绕场一圈,才在大家的催促里走到那羯鼓架子旁。 该羯鼓,鼓身用山桑木围成桶状,上面描着红花绿叶的牡丹花为装饰,配着黄色的衬底,显得富堂皇。鼓面用漂成白色的公羊皮所做,搁在黑色云纹的木架子上,胡汉融合的美丽在这里充分体现。 令狐公子拿起黄檀槌杖,垂下手,低下头,酝酿了一阵。 众人都安静下来,等待他的精彩演出。 羯鼓素来以急促、激烈、响亮见长,所有人都以为将会听到节奏很快,激昂热烈的鼓声,加上今夜刚好月朗风清,看来全城的人都可以听到令狐逸的绝技了。 没想到,只见他手腕灵活地控制着槌杖,槌杖如雨点般落在鼓面,发出细细密密,跌宕起伏的声音,紧接着,他双臂舞动起来,把槌杖挥舞得出神入化,头部却稳如山岳,整个人看上去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悦目非常。 很神奇地,在时快时慢,阵高阵低的鼓声里,大家竟然听到了春回大地的温暖,听到了少女在野外奔跑的喜悦,听到了两情相悦的缠绵…… 然后,隐约传来铿锵的凿石声,感受到了情人相思不可见的痛苦…… 鼓声逐渐低迷凄苦,在每个人的心里盘旋……忽然,一声地裂天崩,一片寂静之后,让人心碎的乐声由远而近,犹如清脆的泉水滴落之声,一声声敲进你的心里,滴落在你心底最脆弱的那个角落。 已经升上中天的明月,把清辉洒遍人间。 全场寂静,所有人都沉浸在那拨动心弦的韵律声中,有几个“小公子”假小厮甚至偷偷举起袖子去擦眼泪。 过了一阵,大家才回过神来,忘形赞美。有一个大胆的“小公子”直接跑过去,伸出香帕,替静静站在那里的令狐逸擦去额上的汗珠。 方才还一脸哀怨坚贞的令狐逸,顺手接过香帕,放到鼻端闻了闻,桃花眼里电光闪闪,冲着那“小公子”笑道:“多谢,多谢!” 那“小公子”兴奋得满脸红晕,结结巴巴不知所云。 好几个才子便笑着起哄,乐成一团。 丛碧有点困惑,低声和随风说:“我们是不是太孤陋寡闻?竟然没听过这鼓曲。” 随风茫然摇头,还停留在那说不清的惆怅里没出来。 “这是最近才传到中原的龟兹鼓曲。”陆康在一旁开口:“名字叫《滴滴泉》。令狐这手鼓,很了不起。” 圆面公子越众而出,大笑着问亭子里的人:“哈哈!七郎,服气了没有?中土的大鼓铜钟,那里敲得出这味道?” “式微!式微!”他们的几个好友跺着脚,呼啸着呐喊:“中土乐,式微!式微!胡——胡,胡乐!胡乐!” 他们叫得兴起,再度拿起乐器,拉的拉,吹的吹,合力奏起最流行的西域外出行乐曲,把这萧家后院当作了旷野大漠,自己摇身变成奔放的西域人。 奏乐者在中间尽情演奏,其他人围着他们随意起舞转圈,还不时从心里发出阵阵快乐的欢呼声。 008章 十续春江花月夜 就在他们努力模仿万马奔腾的场景,“踢踢踏踏”的响声成为主调时,阿英带着两个小厮把一串大灯笼挂到亭子前,随后,先是空灵的箫声领头,接着,一连串古筝的音符流泻,有如炎夏里吹来一股清风,就象焦渴的喉咙淌进清凉泉水…… 是萧七郎和随风。 随风耐不住七郎的唉声叹气,煽风点火,趁丛碧一个不留意,抽出紫竹洞箫,站起来运气就吹响了第一个音符。 萧七郎一听,竟然是《春江花月夜》的起头,他看到丛碧端坐不动,唯恐随风落单,忙找来古筝相助。本来琵琶是最合适的乐器,但七郎念及琵琶来自西域,特意抱来古筝,把喧闹的胡乐声与自己完全隔绝,开始专心进入音乐的殿堂…… 没有经过排演磨合,两个初相识的人,临时起意,要用一箫一筝,就把春天黄昏大江边瑰丽变幻的景色展现,无疑难度太高。 丛碧听出了两人的勉强,轻轻摇头,只好让丫鬟摆出瑶琴,深深呼吸几下,选了个转乘处切入,开始凝神在琴弦上描绘江南美景。 暮色中的春江水,缓缓东流入大海,两岸桃花梨花,红的白的,开得正灿烂。蔚蓝的天空上,燃烧的落日和如冰的圆月各踞一边。 繁华的城市里,万家灯火逐一燃起,歌女委婉的歌喉,轻快愉悦的乐声隐隐在江水上回荡…… 这迤逦多层次的乐曲,征服了所有人的心,他们都停下来,屏声静气来聆听。 随着时光的推移,落日西沉,皎皎空中一轮明洁孤月,平而不动的江上掀起了流波、潮水…… 箫筝琴声里,忽然插入韵味悠长的二弦胡琴。 是陆康。 他白衣胜雪,似笑非笑,坐在在昏黄的灯光里,一把二弦胡琴搁在膝上,左手按弦,右手拉弓。小小的胡琴就在他挥洒自如的一拉一送间,发出无与伦比的美妙乐声,在和其他三人配合的丝丝入扣的同时,无形中成为主音。 那些慕名而来的小姐们,无不把眼睛盯紧了陆康,竖起耳朵,唯恐看漏了他一个表情,错过了半个音符。 瑶琴声声,奏出落霞最后的璀璨,渐疾的江浪…… 箫音掀起阵阵春风,风吹起漫天的花瓣雨,吹散两岸的风流。 二弦胡琴扶摇直上,抑扬间超越了滔滔的潮水,满河的繁星,化作天幕上的皓月,带着宽宏博大的心胸,俯视四海…… “噌!”一下清响,听得大家的心抖了抖。 二弦胡琴,竟然承受不住,断掉一根! 大家都在暗地里叹息,哎呀,看起来,陆康今天要输了。 陆康面不改容,微微侧一下头,半眯眼睛,右手舒缓一拉,引得无数芳心跌落地上,碎成片片。 他镇定地以娴熟的琴技,在只有一根弦的琴上,继续谱出心中的乐章。 丛碧和随风状态大佳,萧七郎怀里的古筝也得心应手,把音乐韵律的盛宴摆在听众跟前。 大家都听得如痴如醉,没有人留意到,二弦胡琴上剩下的那根弦,慢慢被染红,陆康全情投入,浑然不顾左手手指被细细的琴弦割破,把自己融进了胡琴里,让祥云绕月,寒星闪烁,带着听众们的心灵,在广袤浩瀚的九霄上翱翔…… 一曲奏毕,春江春花星月隐退,可是,所有的人都久久无语,没有人愿意打破这和美的氛围。 009章 众相乐阴霾暗生 过了半刻钟,令狐逸率先鼓掌,萧家后院顿时掌声四起。人们无法用语言表达心中的感触和震动,只好用经久不息的掌声宣泄。 随风放下洞箫,冲着陆康说:“陆公子琴艺超凡脱俗,随风今晚大开眼界,甘拜下风。” 箫七郎把古筝交给阿英,郎笑道:“子俊一出手,汉胡乐,高低立分!”看看阿碧还搁在琴弦上的手,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开心在向他袭来! 陆康放下断弦的琴,站起来雍容作揖:“乐韵,不过是心境的白描,无论汉乐胡乐,原无分高低。只有技巧生涩熟练之分而已。” 令狐逸大声喝彩:“子俊,说得太好了!” 此刻,这两个气质琴技都出类拔萃、丰姿绰绰的姑娘,在令狐眼中无疑是两颗璀璨的星星,吸引着他目光留连久久不去。 丛碧也站起来,低声说:“陆公子,丛碧心悦诚服。” 随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嗯?从来没有见过阿碧向谁服过输的,可见这个陆康……真正让她折服。 众人热烈的喝彩声里,这几个少年互相交换着目光,面露微笑,彼此心里都有种知遇之感。 这种在合奏中而产生的默契,带给他们那美妙的感觉,绝对震撼! 正如陆康所言,乐韵,不过是心境的白描。 由琴音知人品,心随琴动,弦由心生。在合奏的过程中,他们挣脱了尘世的种种束缚,突破了时空的限制……在这里,没有性别、贵贱、高低之分,没有得失、名利之心,他们敞开心扉,以内心的纯真和浩然接纳对方,在旋律的海洋里相遇,相知;一起在音乐的世界里畅快起舞,自由翱翔…… 这一刻,仿若永久,使他们眷恋不舍,这种来至灵魂的触动,给他们的人生添上绚丽的一笔…… 众人正在理解领会陆康的话,忽然听到“砰!”一下,接着传来“哎呦!”的娇呼,大家回头一看,原来一个“小公子”身量不够高,嫌看得不清楚,便让小丫环扶着,爬到凳子上观看。方才看到陆康的气度,心神恍惚,以为他是在对着自己说话,激动上前,于是…… 她的兄长们连笑带骂,忙上前照看。 这“小公子”被丫环搀起来,尴尬不已,急着找下台阶,于是便拨开人群,涨红着脸,走到陆康跟前,鼓起勇气问:“陆公子……呃……这个,这个,二弦胡琴,不,不是胡乐么?” 在场不少人都发出“啊!”的轻叹,是啊,如果这二弦胡琴也是来自西域,那么…… 陆康摇头:“二弦胡琴,一说来自北方,叫奚琴;另一说,就是此琴为嵇康所造,所以也有人称之为嵇琴……很多人误以为来自胡地,也许是因为它和琵琶之类的拉拨乐器相近,故把它归类到胡琴。” 萧七郎笑:“呵呵!顾名思义,很多时候也是不对的!” 那“小公子”钦佩得无法形容,鼓起勇气,刚要说什么,喧哗声再起,有人闹着要笔墨侍候,少爷要吟诗纪念今夜的风流;有人举杯邀明月;有人拉着令狐逸等切磋乐技;有人围着那些小姐们转。 更多的才子,拥进亭子里,挤在七郎等四人身边,七嘴八舌,自我介绍,表示敬仰,交流心得……这一来,就把那“小公子”挤到了一旁,委委屈屈地远远看着陆康。 萧家后院的墙外,有一株大树。 一个黑衣人,藏身树冠浓密的枝叶里,此人的眼睛在漆黑中发出幽亮的光,紧紧盯着凉亭里的人们。 面对这些人,丛碧和随风相当困扰,幸亏看到陆康似乎司空见惯,挂上个微笑,垂下眼帘,十问九不答,把一切都交给七郎应对。于是她们也有样学样,但笑不语,打定主意要尽快离开。 七郎轻描淡写,驾轻就熟地和热情的亲友东拉西扯,无奈那群人对这两名女郎和陆康实在太感兴趣了,而且和七郎太熟络了,理都不理他,一门心思和这三个人套近乎。 丛碧站起来,冷漠地瞪着那些围观自己的人,那些人讪讪地退后一点点,她走过去,把古琴交到阿英手里,什么也不说,拉起随风就走,钟琴忙跟上。 七郎急了,两步迈过去,说:“姑娘留步,如此良辰如此夜,难得与众同乐,为何要走?” 随风摇头道:“阿碧头晕,要回去歇息……很抱歉。” 七郎睁大眼睛,一迭声问:“啊?姑娘身子欠安?除了头晕,还有哪儿不舒服?我这里有药……” 说话间,他们几人走出了亭子,往人少的地方走去,不知不觉走到墙根。 丛碧扁扁嘴:“不劳公子了,我们就此告辞。”她脸上的倔强之色告诉对方,她不耐烦呆在这里,决意要离开。 七郎张望一下亲友们,没有办法,只好怅然道:“那,这琴,姑娘拿回去,七郎能和你们合奏,三生有幸!打赌一事,不要放在心上。” 丛碧笑笑:“言出必行,愿赌服输,我们虽穷,还不缺这一个半个琴。” 七郎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锦盒,打开了呈到丛碧跟前,诚恳地说:“这也是七郎的家传之物,请姑娘笑纳。”这是枚鲜红的鸡血石印章,一看就知道是极品。 丛碧并不伸手去接,转身和随风说:“我们走吧,这些人全都莫名其妙。”什么跟什么嘛,交换信物啊?这么贵重的东西顺手就掏出来?估计是早有准备,不安好心! 这枚八成血色的印章,送到丛碧眼前,她坚决不要,把树上那个黑衣人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跳下来,来个强抢! 随风没有在意他们说话. 这墙根附近有株盛放的杏花,她刚走近花树下,就开始打喷嚏,不得不走远点。一转身就看到,令狐逸在眉飞色舞说着些什么,把一群真假公子牢牢吸引住了,围在他身边,发出阵阵笑声。这个令狐逸,似乎是个天生的风流人物,一举手一抬足,都让人移不开眼睛。 这时候,陆康也走过来,和萧七郎一道,带了几个家丁,送丛碧她们走,剩下的人们自寻开心。 黑衣人居高临下看着,萧七郎在出门的当儿,凑到随风身边,把那小锦盒交给她,低声说了句话,随风顺手接过,笑着点头。黑衣人轻轻从树上跃下,隐身黑暗中,亦步亦循跟在他们身后…… 010章 扑鼻花香谁有心 七郎的家,远离闹市,在城东幽静的一角。而随风她们的空房子,也在附近。 翌日午时。 随风总算睡醒了,摸到隔壁一看,丛碧还在睡得天昏地暗。 外面传来“沙沙”的水声,想来是钟琴在院子里浇树淋草。 随风走出阳光普照的院子,伸个懒腰,张大眼睛,吓了一跳! 满院子姹紫嫣红,都是盛开的鲜花! 除了月季兰花丁香之类的小型香花,居然还有养在瓦缸的夭夭桃花,种在大瓷盆的富贵牡丹,百合,蔷薇…… 随风张大嘴巴,昨夜回来时,这院子还什么都没有的啊?一阵香风扑面而来,她连连打喷嚏,钟琴忙放下手里的花壶,跑过来问:“姑娘,要不要都搬走?” 随风边拿出手帕醒鼻涕,边含糊地说:“你明知我受不了香花,还弄这么多回来,谋杀啊?” 钟琴笑起来:“呵呵!姑娘,我也是刚起床不久……这些花,都是人家送来的!” “谁?谁那么……无聊?阿——嗤!” “不知道!一群小子抬过来的,说主人等小姐们睡醒了,自会登门拜访。” 莫非是萧家七郎?此人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啦……随风摇头,忙梳洗妥当,扎起头发,找来身长袍,也冒充起公子来。 末了,她才用干净手帕掩住口鼻,和钟琴交待:“我出去找点吃的……阿碧起来,你告诉她……啊嗤!我再待在这儿,会死人……啊嗤!” 她在馥郁的芬芳中落荒而逃。 方出门,埋头急走几步,差点一头撞在某人身上。 对方下意识伸手去扶住她。随风站定了,抬头一看,但见一双桃花眼在自己头上熠熠生辉——令狐逸? 他幞头、石青色的圆领袍衫上绣着考究的花纹,露出一口白牙,在阳光下笑:“你在逃难?狼狈成那样。” 随风退后一步,用浓浓的鼻音说:“嗯啊,有人无聊,殃及池鱼。” 令狐不解,问:“出什么事了?” 随风不想多提,揉揉还在发痒的鼻子:“没事,没事,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完,拱拱手,举步就走。 令狐跟在后面,用随随便便的口气道:“甜井街新开了间酒楼,听说那里的小点做得很是精致可口,一起去尝尝?” 随风无所谓:“你也饿了?正好,我也要去。”多半自己吃完了,打包回家,丛碧还没睡醒呢! 甜井街那间新开的酒楼,两层高,红柱绿瓦,门口蹲着两只大石兽,煞有气派。 楼下的餐堂里,刷得雪白的墙上,挂着大幅小幅的木雕画,簇新的桌椅上也刻着花鸟福寿等吉祥图案,美观独特。 酒楼上下全部满座,人声鼎沸,几个店小二犹如蜂蝶穿花间,忙个不停。 随风站在楼下,望而却步:“人太多了,换一间吧。” 令狐做出请进的手势:“我让他们留座了,别客气。” 在店小二的引领下,他们两个往楼上的雅座走去。 楼梯不算窄,可随风还是和一个急急忙忙冲下楼的人擦身而过。 令狐逸扫了对方一眼,那人匆匆离去。 坐下不久,也没见小二来询问要点什么菜,端上热茶之后,两碟颜色悦目的凉菜拼盆自动送上来。接着,胭脂红的醇酿盛在白瓷小觞里端到跟前;鲜美的清蒸鱼,香口麻辣的煸大虾,橙黄的姜葱焖湖蟹,雪白的扇贝,荷叶蒸甲鱼…… 随风诧异了:“令狐公子也喜欢海鲜?” 令狐逸笑着点头,连声招呼她举筷。 席间,令狐逸天南地北的嘴里开牧场,随风横竖把他每句话都当玩笑来应对,两人倒也谈笑风生,没有半刻冷场。 他若说:“两位仙乡何处?” 她便答曰:“蓬莱仙岛。”他笑。 他若问:“两位是姐妹?” 她便回应:“我们乃兄弟。”他大笑。 他故意提到京城长安的百丈繁华,那些誉满天下的名将功臣。 她闲闲说起城隍庙的七十二层地狱,牛头马面,大鬼小鬼。 他有心论尽历代风流,她开始细数山中珍禽…… 他大侃各地民俗风情,她漫谈诗经离骚…… 总之,貌似风牛马不相及,却不失风趣轻松,两人说着说着竟以兄弟姐妹相称起来。 011章 无人送花花自来 这顿饭很快就吃完了。 喝过最后一口去腥暖胃的姜茶,随风看看时辰不早了,伸手入袖袋,打算掏银子结帐——这萍水相逢的,最好还是不要欠人家的情。 没想到……袋里什么都没有! 也许,方才出门时带上的银子,揣怀里了?随风忙在身上摸索,这个……这个,银子呢?特意多带的手帕呢?居然连,梳妆时顺手摘下的束发环,都没有了! 随风心中一片懵懂,莫非,换了身衣裳,都搁下了?还是……? 令狐逸看着奇怪,就问:“风兄弟,在找什么?” “呃,呃……”随风尴尬极了:“令狐姐姐,东西,都没有了。” 令狐挑起眉毛,微笑:“什么东西没了?” 随风只好抬起头说:“令狐姐姐,这顿饭,兄弟我先欠着你,改日一定双倍奉还。” “咱们不是一家人了么,还和我客气?”他省起一件事:“你多半碰到妙手空空儿了。” 随风想起来了,方才楼梯上那个人! 她摸摸脑袋,笑起来:“小偷儿遇到我,算他倒霉,我出门身无长物的,呵呵!” 令狐逸正要大声嘲笑她,忽然看到她眼定定地看着一个人,表情古怪。 笑眯眯地走过来的,竟然是萧家七郎!他身后跟着精神奕奕的小厮阿英。 今天他穿戴颇为隆重,脚上的皮靴漆黑发亮,配着窄袖开襟藕色上衣,外面披件宽松点的霜色长袍,显得风流倜傥。 他摇着纸扇开口道:“令狐,方才去找你,你家的人说你来了这里,果然……呵呵,随风姑娘,你怎么在这里?丛碧姑娘呢?” 随风终于感觉不对路了:“你……怎么……跑来这里?”这人,此刻应该去找丛碧才对啊,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萧七郎一头雾水:“我不可以来这里?” “你不是送了很多花过来么?” 七郎摇头:“没有啊,我找令狐兄半天了。” 竟然不是他! 随风掉头问令狐:“难道是你?”要不,如何会这么巧,刚出门就碰上了?这酒楼的菜,也事先点好了?莫非……她站起来,戒备地看着他,有种掉进圈套的危险感。 令狐无辜极了,摊手说:“送花?什么花?七郎,你我相识多年,你何曾见过我送花给别人?” 七郎笑道:“呵呵!令狐兄,素来只有人家送花给他的份儿。” 随风困惑了:“令狐姐姐,基本没有人知道我们住在那儿,陆公子估计不会做这种事……除了你,还有谁?对了,你是如何找到我们家去的?” 令狐逸眨眨眼睛,说:“我昨夜问七郎了啊。” “萧公子,你还告诉过谁?”莫非,是其他听琴的人? 七郎想了想,肯定地说:“没有了,就令狐兄问过。” 是啊,自己也似乎是不倾国倾城的人物……随风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笑道:“算了,我们回去瞧瞧,也许就知道是谁了。” 于是,他们几个买了盒点心,一道往回走。 路上,萧七郎悄悄问随风,那印章,丛碧收下了没有? 随风无奈地告诉他,还没有机会呢,打算回到山里再说。说到这里,她拍拍胸口,幸亏更衣时,把这印章放在小包袱里了,没带出来,否则,就被人偷走了,真是万幸,万幸! 012章 中巧计赠物被盗 回到那房子,推门进去,并没有见到他们猜测了无数遍的送花人。 钟琴听到声音,从里面出来。 她一看到随风就说:“姑娘,这么快回来了?” 随风一进门,闻到花香就鼻子痒痒,她摸不到手帕,只好用袖子捂着口鼻,含糊地说:“很快么?阿碧起来了没有?送花的人来了没有?” 连萧七郎也颇为紧张地看着钟琴,希望丛碧姑娘不要和送花人出去了才好…… 钟琴细长的丹凤眼流露出不解:“姑娘,你才出去没一眨眼功夫,还不算快?碧姑娘还没睡醒。” 随风发现今天似乎不大对劲,回头看看令狐:“我们这顿饭,吃了有没有一个时辰?” 令狐逸说看天色,估计一个半时辰有多。 “对啊,什么叫一眨眼功夫?阿——嗤!”随风诧异极了。 钟琴伸出兰花指,指着随风的房间门道:“风姑娘,你方才急急忙忙回来,到房间里取了些物事,才踏出门呢!你看,我刚刚替你关上门。” 随风彻底迷糊了:“令狐姐姐,我是否在做梦?” 令狐逸也深感奇怪,他插嘴:“我们确实一起吃了顿饭,七郎找来了,才一路走过来……” 萧七郎是唯一比较清醒的人:“我们从甜井街步行回来这里,少说也有两刻钟的光景,无论如何说不上‘刚刚’,阿琴,你肯定没看错?” 钟琴用力眨眼,看着不断吸鼻子打喷嚏的随风,肯定地说:“风姑娘,你不是怕花香么,还用手帕掩着面……我方才在厨房烧水,听到门响,出来看看了,正好看到你走进房里……我认得那手帕,上面的竹子还是我绣的。” 她的这番话,把其余三人说得如堕云雾间,随风想起那个小偷,感觉诡异,忙吩咐钟琴去叫丛碧起来,自己直奔房间,察看出了什么事。 随风进房不久,就听到她一迭声叫:“糟糕!七郎,印章不见了!”房间里什么都没少,就是不见了小包袱里的那锦盒!丛碧还没起床,就算她起床了,也绝不会去拿。 七郎愣了愣,忙和令狐走进房间,看到随风正在团团转,到处翻东西。 令狐逸问:“什么印章?” 萧七郎俊面发青,低声说:“就是……姑母给的……那对鸡血石印章,其中一枚。” 令狐逸“啊!”,桃花眼失色:“表哥,你是说……那对印章?” 他们的母亲是姐妹,两人从小玩大,所以萧七郎才会把丛碧她们在这里落脚的事告诉他,外人,他才不会透露呢! 令狐一把拽住七郎的手臂,拉他到角落,低声说:“七郎,你太鲁莽!这样贵重的物事,怎么可以随便送人?” 七郎的脸先是发红,霎那间又变白:“姑母说,说,这对印章,能带给主人……一辈子坚贞不渝的……感情。” 令狐瞄瞄在把枕头被子往地上扔的随风,悄悄问:“你送给她?” 七郎摇头:“不,是另外一个……” 令狐逸甩袖郁闷地说:“你姑母,还在关外,生死未卜……雕这对印章的主人……唉!没想到,会是这么个下场!”这次丢失,天大地大,怎么找? 七郎忙和他耳语,再三强调千万不要透露这对印章的来历,他不想丛碧和随风更加内疚,而且,他也不愿意公开他们两老表的身份。 013章 聚众议窃贼为谁 这时,丛碧也过来了。 她证实了钟琴的话,方才在朦胧间确实听到钟琴在和“随风”说话,还听到那个“随风”进房间拿东西。 本来令狐逸他们对钟琴有所怀疑,这一来,就似乎不成立了。 四个人愁眉相对,都认为盗宝人绝对是有目的冲着该印章而来的,绝非一般小贼。 令狐逸以手支额,拼命在回忆,那个酒楼扒手的身形模样…… 七郎想了想,让阿英去把陆康请过来——他昨晚也有份送她们回这里来,也算是个知情者吧,多个人多条线索。 随风并不知道这印章的重要性,不过,因为自己大意,把人家的家传之物弄丢了,总是件让人很内疚的事情。 丛碧更加,直接认为自己的智慧被侮辱了,比随风还生气,说什么也要替七郎抓住小偷,把东西追回来! “我想起来了!”令狐逸一拍桌子,大声说:“那扒手,脸上有颗黑痣!上面还有根老长老长的白毛!” 随风一蹦老高,嚷嚷起来:“对,对,我也想起来了,我当时看他,就看到那黑痣和白毛,很恶心!快,我们发散人手,去找此人出来!” 丛碧比较细心,她开口提议,不如兵分几路,一些人去查扒手,另一些人去查这些鲜花的来历——这些花盆看起来都是新的,估计是小偷临时买来作案用;还有,钟琴和那几个送花来的小厮打过照面,也要跟着出去辨认…… 照她这么一分析,大家都觉得:这小偷好像不止一个!莫非,是个团伙? 就在他们几个力图理清头绪的时候,陆康匆匆赶来,顺便还带了好几个家丁过来,听从调遣。 知道好友被窃,而且还是个如此高道行的小偷,不理尘俗事的他,也动了凡心。 听完了详细情况之后,陆康望着七郎说:“七郎,你这印章,以前给谁看过?” 七郎的目光滑向丛碧:“没有,第一次拿出来。”当时身边也没其他人,怎么会就被盯上了呢? “对方非常高明……扒手的黑痣,我认为是故意弄上去,转移视线的。我们去找这样特征的人,多半白费工夫。”陆康冷静分析。 随风和令狐都同意此话,是啊,那大黑痣真是非常抢眼,让人匆忙间根本不会去留意对方的五官。 大家在议论纷纷之际,七郎默默无语,心情沉重。 这印章,对他和他的家族来说,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他无法解释,为何昨夜合奏一曲之后,会心潮澎湃,认为丛碧是这枚印章的合适主人,没有细想,就渴望她能和自己分享这对人间异宝——呃,她不是也有心把古琴相赠么?这惺惺相惜之意,本来可以成为传颂千古的风流韵事,却变成那样…… 如此隐私的事情,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014章 寻窃贼少女来访 闲话少说,他们决定分头去追查蛛丝马迹。 陆康带着钟琴在附近转悠,看能否认出那几个送话来的小厮。 七郎和丛碧带着几个家丁,去集市找那些推着木板车卖花的花农。 令狐和随风赶紧去那间旧楼,追查“大黑痣”的来龙去脉……明知很渺茫,也要去尝试。 在出门找花农之前,七郎和丛碧因想着要仔细看清楚那些花,还有花盆的特色,才好去询问。其他人都同意,随风连连摇头,说:“这些,你们几个折腾吧,我先去酒楼。” 大家没有异议,随风就带着两个陆家的仆人,匆匆出门而去。 当天黄昏。 夕阳把余晖洒在这满是鲜花的院子里。 令狐逸独自在花丛中徘徊,思索…… 其他人都出去追查线索去了,他留守此地。 因为他们发现,那些大盆小盆的香花,除了大部分是新的,有十多个花盆相当旧。这些旧花盆,做工精致,形状百巧。 于是,他们便把这些旧花盆聚到一块儿,仔细观察,结果还是丛碧眼尖,发现其中一个花盆,釉质深厚透活,晶莹玉润,外层呈蔷薇红,内层是紫蓝色,造型有明快的流动感。釉中有珍珠点,轻扣之下,其声如磬,清脆悦耳。 这几个见多识广的败家子,一致鉴定,这个……竟然是很少见到的花瓷,蔷薇紫釉花盆! 此花盆,就算是摆到皇宫里去,也是绝对有资格的,可盆里却栽着一株很不起眼的浅绿色春兰。而且,会被人不经意地用来作案。 莫非……?这件事,真是越发有意思了。 于是,令狐逸决定留下来,继续研究这花盆的奥妙,其他人先去忙乎。 此刻,令狐逸正围着这盆花,转了一圈又一圈,他逐渐发现,这盆花很神奇,很神秘。那几朵小小的浅绿色春兰,散发出沁人心肺的清香,慢慢盖过了其他花浓郁的香味,让人心旷神怡,迷醉其中…… “吱呀”一声,大门被人推开。 令狐逸回头望去,看到一名少女款款走进来。她身穿梅子青的长裙,月芽白的洒花小襦襖,窄窄的小袖下露出洁白的手腕,手腕上戴了串茉莉花。 少女看到风度翩翩的令狐逸,机灵的眸子闪过丝丝顽皮的笑意,开口道:“能不能进来看看?我是被香气吸引过来的……嘻嘻,果真有好多花!” 她边说边走近令狐,还东摸摸,西看看,很自来熟的样子。 令狐逸冲着她微微一笑,那招牌笑容灿烂得直可颠倒众生,连夕阳都自愧不如,黯然失色。 少女指指粉红妖艳的桃花,嫣然一笑,问:“公子,这桃花,缘何可以开到暮春?” 令狐逸上前两步,双目灼灼盯着她:“姑娘,你……缘何可以如此动人?” 令狐大仙貌似正人君子,走起路来斯斯文文,不想张嘴便来了这么一句,对方瞪大眼睛,有点惊慌失措。她稍稍后退一点点,定住神,才岔开话题:“呃……哎呀,这盆花可真好看!”顺势走向那盆盛开的蔷薇。 蔷薇的不远处,就是那盆浅绿色的兰花。 015章 周旋无果遭暗算 令狐逸挨近她身边,笑嘻嘻:“这满园春色,也不及姑娘的一根手指头好看。” 少女暗叫不妙,糟糕!碰上色狼了!她捏紧拳头,随时准备一拳揍过去,定要瞄准他那有点勾的鼻子!——虽然,有点可惜了,这张脸,不过……哼! 她闪开些,隐忍着,笑笑说:“公子,何必拿我开玩笑……啊,你这里的花儿,真是,品种多,还一起盛开,真难得!”她的眼波,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盆兰花。 令狐站直了,郑重地问:“姑娘,你姓什么?芳名是什么?今年多大了?可曾婚配?家在那里?” 少女清秀的脸上泛起红晕,古怪一笑:“公子要知道?但凡要知道我芳名贵姓的人,都要送我一件礼物的。” 令狐逸抚掌朗声笑道:“没问题!姑娘只要肯如实相告,别说一件礼物,千儿八百的,也没问题。” 少女可爱地雀跃:“太好了,真的?” “当然是真的!在下对象你这么美貌的小姑娘,从来都是一言九鼎!”令狐把胸膛拍得山响。 “我也不要你九个鼎,嘻嘻,我只要你两盆花。”她随手指了指那盆蔷薇和春兰。 她的手腕在令狐眼前晃了晃,那串茉莉的清香扑鼻而来,令狐逸用力呼吸,满口子赞道:“好香,好香!姑娘的芳名,一定比这还香!来……快告诉哥哥。” 少女浑身冒起鸡皮疙瘩,随口应:“我叫香云。”说着,就要去捧那盆春兰。 “哈哈!”令狐逸斜跨半步,用身子挡住她的去路:“香云……果然人如其名,不……姑娘比花香,比云轻盈……这盆绿衣,太平凡了,哪里配得起姑娘?” 香云白他一眼,脸上泛起掩饰不住的蔑视:“既然这仅仅是平凡的绿衣,那我就拿走啦!” “不行,不行!”令狐逸诚挚地阻拦道:“香云姑娘,你这不是寒碜我么?这般贱价的兰花,怎么送得出手?咱们第一次的见面礼,当然是越贵重越好!方显我真心一片么!” 香云不去理他,绕过他,想径直去捧那盆兰花。 令狐逸左移右闪,硬是不让她过去,说着说着,干脆提出,要把这满院子的花都送给她,唯独这盆贱价的绿衣,断不能送出手,免得传了出去,堕了他的威名云云。 香云听着他喋喋不休,问自己家在哪里,他这就命小厮把花都送到她府上去,她恼了:“这位公子,我别的都不要,就想要这盆兰花!你答应了我,不许赖皮!” 令狐逸做出不耐烦之状,拂袖道:“我这就把这破花砸了,省得我们为了它拌嘴!”说着,转身就要去砸花盆。 香云顿足,急起来:“这不是绿衣,唉!真真是有眼无珠,这叫独幽……”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刹住话,用手掩着嘴巴。 令狐逸停下手,回身望着她,桃花眼闪阿闪:“香云,你说,这竟是花中隐士,独幽?” 香云机灵地笑道:“哈哈,这花,配得起我了吧?公子送得出手了吧?” “恰恰相反……”令狐逸大摇其头,正儿八经地说:“这花中隐士,寓意孤独,清高,远离尘俗。香云妹妹,你长得很有福气,以后的日子想必百子千孙,夫妻和睦,人间的繁华热闹享也享不尽,和这寂寞的深谷幽兰扯不上半点关系。” 说到这里,他很自然地要伸手去拉人家的手腕,非要她看另外一盆开得热热闹闹的大红牡丹,坚持只有那样吉祥富贵的花儿,才和姑娘相得益彰,衬到绝。 香云皓腕一翻,令狐逸只觉得一阵芳香扑鼻,渐渐感到手脚发麻,完全使不出力,张大嘴巴,发不出声音。 他眼睁睁地看着,香云还很好心地搀着自己走到树下,把自己按在石板凳上,然后,俏皮地笑着,露出两只小虎牙,转身脚步轻盈地走过去,把那盆兰花捧在怀里,衣裾飘飘地走出大门,沿途留下一阵香风…… 016章 移居别处曲径幽 天边的红霞越烧越烈,半边天都燃起红彤彤的火烧云,令狐逸眼前一片红光,模糊间看到陆康和钟琴急步走到自己跟前。他只看到他们两个嘴巴在张合,却听不到声音! 陆康带着钟琴出去,转悠了半天,不出所料,一无所获。 他一回来就看到,令狐歪在石凳上,瞪大眼睛,一动也不动,表情和姿势都非常古怪。他忙过去询问,见令狐没有半点反应,去摸他的额头,也没发烫啊,摇晃他,才发现他四肢僵硬。 这下,陆康意识到出问题了,吩咐钟琴去整理好张床,他把令狐逸抱进屋子,放在床上,打算好好照料好友。没想到令狐连躺下都不能,绷直了坐在床边,平日里会传情的黑眸,盯着陆康,似乎在诉说他的惊惶和内疚…… 屋子里有点暗,钟琴把灯拿过来了。 外面,是血色的夕阳。 室内,跳跃的烛火把人影投在到墙上,人不动,影子自己却会动…… 听着令狐讲述自己的际遇,出去追查陆续回来的人就目前的状况作了一番分析,一个会用蔷薇紫釉花盆去栽种独幽的人,绝非那种为了生计而去盗窃的小贼,无论对方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团伙,想必都很有来历! 如今印章丢了,唯一的线索——兰花,被人强夺,所幸令狐所中之毒随后慢慢褪了,不然,还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们都非常气愤,从未被人欺负至此,是可忍,孰不可忍! 丛碧和随风深感内疚,若非她们先对七郎的砚台起觊觎之心,七郎的家传之宝也不会被盗。 几番商量之下,他们决定前往丛碧随风在城外的“怡然居”,甩掉对方,好好商议如何应对。 ****************** 翌日。 踏着清晨的露水,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笔架山进发。 这几个人,经历了月夜默契的合奏,和昨天的风波,彼此都深感臭味相投,从素未谋面到成为好友,本是人生一大快事。可惜,丢失了家传珍宝的阴影,令七郎和令狐心中总是沉甸甸的…… 这对鸡血石印章,如果仅仅是价值连城,那还算了。钱财身外物,犯不着为了财宝冒险——昨天令狐中毒,已经显示了对方的实力,一个不小心,谁知道对方会出什么绝招? 七郎不愿意看到好友为了此事受到任何伤害,但是,小偷的手段非同一般,凭他自己的力量,要找回印章,估计很渺茫。 这印章,是他们家多年为后的姑母,在离开中原,远走关外之前,亲手交给他的。意义重大……姑母当时哀伤的眼神,深深刻在少年七郎的心底。 去到上次他们遇到的竹林,太阳已经出来了,他们继续往山里走了一段,沿着一条曲折婉转的小路,经过一片精心营造的竹林。这条小路异常狭窄,幽闭而曲折,头上翠竹遮天蔽日,鸟鸣声声,大家把脚下的落叶踩得沙沙作响,越发显得山林幽静。 七郎引颈张望,前面隐隐可见错落的房屋,让人心生怀古幽情…… 走出曲径,听到潺潺的流水声,顿觉豁然开朗,天地为之一宽! 017章 竹林豪庭怡然居 但见一弯清澈的流水绕山脚而过,水面上是青石板小桥,桥对面是一片如茵绿草,草地尽头,三幢砖石所盖的主建筑竟互相交错穿插,依山而建,屋顶结构变化极为复杂少见,层层叠叠,掩映在山林翠竹间。另有两栋楼阁疏巧精致,看似和主体建筑脱离,其实却暗有渗透,空间序列连续而曲折,足见心思。 其中一座小楼临水而筑,那伸出水面的平台,原木剖开为栏杆,天然中透出大气。 七郎他们在主人的带领下,随便走了一圈。 行至主建筑,厅堂结构如亭,简明透亮,以帘为墙,绑扎精致的熏虫香草自高处垂下。厅中为一罗汉床,床前以石为桌,周有矮榻数张,无论如何都不象人们常见的厅堂。 最让他们感叹神奇的是,其中一面墙,遽眼看去,是幅巨作,光影交错,立体感级强,待仔细看清,竟是无数的小插件结构,与投射于墙上的光影相和,构成一幅画! 屋顶上镶嵌有大小不一的琉璃,随着日月更替,透射进来的光线不断变化,那“壁画”也就变换出不同的图案…… 那铺着厚厚织锦西域地毯的练功房,墙边一溜的兵器插在木架上,雪白的墙壁上一幅很大的青铜狩猎图,古意盎然。 浩大的书房,以及挂满了字画的丹青房,都有很好的防虫除湿的设备。这两个女人,居然还有摆满各种乐器的琴房,有据说是用来修炼入静的禅房,布置得优雅清新,檀香萦绕,连这几个败家子都自叹不如…… 沿着幽香阵阵,走过长廊,是间贮存各种香料的小屋,旁边是挂满衣物的房子,两室间的小空间有丫环在那里将衣服洗烫和熏香——令狐逸连声说,他回去也要搞这么间房,专门挂衣袍,把那些满是樟脑味的箱子扔掉。 走进紫光盈盈的楼阁,大家诧异地看到,此楼三面临水,靠水那面的墙上,镶嵌着无数小小紫玉,都打磨成薄片,外面波光粼粼的水,透过紫玉,把光线折射到楼里。清风拂过水面,这淡淡的紫光也随着水波荡漾,色彩变幻无穷…… 这里取名为“紫光阁”,阁内随意摆放着几张很舒服的床榻,几张紫藤兜椅,墙上钉着几个错落有致的架子,上头搁着些精致的模型。上前细看,原来是些房子,战车,水车房,城堡等等的模型,做得维妙维肖。 平时,她们爱赖在这里吃小食,喝点酒,春来听雨,冬观雪,闲来无事,和钟琴她们一起弹琴歌舞自娱,逍遥自在…… 来到临水的那个平台,竹木结构为主,人在其中,能见到远山飞瀑如虹,青峰绵绵,凉风入怀,不似人间。 陆康随意说了句:“这曲水,是否可流觞?” 丛碧顿有知遇之感,笑道:“子俊,好眼力,能看出我们的心思。” 随风伸手指指紫光阁的北面,说:“我们的茶房,酒库,药房,还有阿碧的作坊,呃……还有一处院落,丫鬟仆人们住的,该还有几间厢房是空置的。我看,你们也不必什么结庐了,不嫌弃的话,叫人收拾收拾,也可以住人的。” 令狐闻言大乐:“呵呵!不嫌弃,不嫌弃,我们左右是来蹭饭吃,混杯酒喝的,那里怎么讲究了?” 七郎环视四周,忽然有点担心:“虽然,这里说不上金碧辉煌,可是,我方才看到那些魏晋的字画,夏笙和汉代的箜篌,还有,秦代的排箫,要是引起小贼的觊觎……” 随风撇撇山上,抿嘴浅笑:“我们怡然居,比你家安全多了!上面有瞭望塔,谁靠近,我们都会知道……” 陆康若有所思:“方才我们一路进山,似乎……曾有人跟着。” 丛碧冷笑不语。 令狐逸乍咋呼呼起来:“会不会是那个小贼?太好了!这次一定不会让她跑了!” 七郎瞧瞧密林深处,押低嗓音说:“糟糕,是不是那帮贼盯上我们了?” 本来轻松愉快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018章 戍鼓断人行 两天之后,一艘很大的商船正逆流而上,萧七郎,令狐逸带着十多个健壮的家丁,随着船自东往西进发。 同行的还有一个满脸黑胡的汉子,此人四十出头,身材高大,黑紫色的脸上皱纹纵横,深凹的眼眶里一对精光隐隐的眸子。此人不大说话,对七郎和令狐很恭敬,却不让他们在家丁仆人面前透露自己的身份。 萧七郎和令狐逸私下对他也是相当客气,一直称他为“乾叔”。 因为,他是姑姑从关外派回来的人。 那天,就是他跟踪到了怡然居,在外面等了半天,不见他们出来,就向在外面打扫的仆人求见。 几经周折,七郎才出来见到他。 原来,乾叔刚从关外赶回来,带着主人的命令,来找七郎,让他马上启程到关外去。 这消息让这群人大为雀跃,令狐第一个表示,非要做保镖不可。 看到令狐这个表少爷也要去,乾叔忙转达主人的意思:不可张扬,最好以游山玩水为名,尽快去西北…… 令狐逸答应得比七郎还爽快。 乾叔好不容易逮住空子,悄声和七郎说,主人让七郎务必带上那套印章去!而且,一定要做得隐蔽! 七郎听到此话,吓了一跳:事情也太巧了!这对印章,丢失的那个,还没有找回来! 他不敢和乾叔明说,只好先答应着,然后偷偷和几个朋友商量。 由于意识到事态严重,大家都不必再隐瞒身份了,萧家七郎,和表兄令狐家,世代的江南望族,家族里出过的帝后将军一时也说不完。陆康的家族,祖父在京师庙堂任职,他的父辈有的在当地府衙当府丞,有的掌管着庞大的运输生意。 丛碧的祖父,是名动天下的设计名家宇文恺。这怡然居,就是她的杰作。 随风,当朝李药师庶出之女,因不愿意呆在长安,和丛碧来到这里避世。 陆康比较镇定,他认为,如今只有这样,令狐护送七郎带着那枚剩下的印章,先跟乾叔北上,他和丛碧随风留在本城,一定想办法,在最短时间内找回丢失的那枚,然后,三个人一起把印章送到关外给七郎。 几个人一商量,觉得也只有这样处理。 他们几个,反正以散漫著称,和亲友交待说结队到敦煌看壁画雕塑,顶多换来长辈们的几句责骂就完了。 就这样,七郎和令狐就上了陆家的商船,沿江北上。 这一路上,船上都是男人,可把令狐逸闷坏了,每次船靠岸补给,他都几乎是第一个跳下船,拉着七郎到沿江的市镇转悠,名为带表弟见识见识,实为瞅瞅街上的小姑娘。 虽然有个严肃的乾叔跟着,他也不好太放肆,不过,这个从小和家族里的姐妹厮混长大的令狐逸,在无声中,用眼波就能倾倒无数芳心,不亦乐乎! 七郎虽然很担心另一枚印章不能及时送到,不过,越往北走,听到很多从北方边境逃难南下的人说起,东突厥蛮人凶残掠边的种种恶行,不知不觉就放下个人心事,为国事担心起来。 接近太原郡,目睹朝廷正在集结军队,战争一触即发! 乾叔的面色更加黑了,七郎和令狐也不禁捏着把汗。 七郎的姑母,还有姑母的孙子,还在突厥人手里呢!一旦爆发大规模的战争,他们几个难以偷越边境不说,那些野蛮人,会不会对姑母她们不利?! 太原郡此际,正被战前的乌云所笼罩,城里的居民,人心惶惶,都在盛传着突厥兵团的强悍凶狠。七郎有心等陆康他们追赶的脚步,就推说受了点风寒。乾叔带着七郎他们,在城里找到客店落脚,打算稍作休整,才继续上路。 第二卷 碧血黄沙 019章 战事初起 这天,他们几个正要找间比较干净的酒楼吃顿好的,结果,在街上转悠了半天,也没找到,很多酒楼食肆商铺都关了门,估计都避战火去了。 忽然,东城门那边传来一阵扰攘之声,回头但见人头涌涌,马蹄声声,原来是又有大批军队进城了。 这几天,他们见也见多了,这次,是那迎风飘扬的帅旗引起了他们的注意,红底黑字,上面赫然一个斗大的“李”字。后面还有长形的旗帜,上书“定襄道行军大总管” 令狐逸困惑问:“这次派谁出战?李家的人?哪位亲王?” 七郎已经看到了,那员稳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大将,看上去五十多岁,棱角分明的长方脸,下巴美髯飘飘,威武的头盔下,一双睿智的眼睛不露悲喜,高高的鼻子,他脱口而出:“啊!李药师!” 令狐也认出来了,他们居然在这里,碰上了随风的父亲。 原来,这次朝廷派遣出征的,竟然是兵部尚书,名将李靖! 七郎嘀咕:“连花甲之年的老爷子也出动了……朝中真无人了么?” 乾叔低声说:“少爷,我们要尽快出关!这主力军一到,很快就要封关了!” 七郎和令狐对望一眼,心里直发虚。 乾叔在突厥呆了差不多十年,对这里了如指掌,还真的被他说对了,他们胡乱吃了顿饭,乾叔打发人去探了探,果然已经封关了。 七郎磨磨蹭蹭,眼巴巴地盼着陆康他们出现。 第二天,在乾叔的再三催促下,七郎他们只好留下仆人们在客店里,还留了首诗给了陆康他们。然后,跟着乾叔收拾了点行装,离开客店,打算先出城,走山路,等天黑了,想办法偷渡出关。 夏季的艳阳天,烈日炎炎,长空如洗。 他们正在往城门那边赶,经过一间两层高的酒楼。 猛然,心中忐忑在东张西望的七郎,忽然被人用力往后一拉,狠狠撞在后面的令狐身上,接着,听到“哗!砰!”两声,一个很大的花盆落地开花!还湿漉漉的泥巴四溅,不少落在他们的裤子靴子上。 乾叔反应很快,一手揪住一个,把他们扯进酒楼里,以防花盆陆续有来。 令狐嘴里“哇哇”叫:“谁这么缺德?这泥巴脏不拉叽的……给本少爷滚下来!” 酒楼的老板也从柜台后跑出来,边骂娘边挥手让小二上去看看,到底是谁干的。 乾叔略一沉思,和七郎说:“少爷,我们赶快出城!”他方才就是觉察楼上的一个老汉在摆弄花盆,似乎是等他们走近,才把花盆推下来。如果不是他眼疾手快,江湖经验丰富,七郎的头顶恐怕早就开花了。 这里并不是己方的地盆,越快离开越好! 七郎知道眼下是非常时期,城门每天只开两个时辰,他其实很想再拖一两天……反正姑母的印章在自己手里快十年了,急也不急在这几天,还是等另一枚印章的到来更重要。 于是他一本正经地屈指掐算道:“哎呀,乾叔,这花盆在时辰落地,绝不是好预兆!今天大事不宜,大事不宜!” 令狐逸也帮腔:“是啊,这衣裤都脏了,怎么见人?回去沐浴更衣,再作打算。” 乾叔摇头:“少爷,此地不宜久留。”他看到店里的小二开始跑出来收拾破花盆,老板骂咧咧的声音从楼上传来,这才放心带着他们俩走出酒楼,执意要出城。说出了城,还要摸到山林里,绕道而行,不知道还要费多少时日,主人那里的事情再拖下去,就要误大事了! 七郎他们没办法,只好垂头丧气跟着走向城门。 020章 林中杀机 高高厚实的城墙如同巨人的双臂,环抱着太原城,保护着臂弯里的军民百姓。 城门前很多士兵严阵以待,对来往的人们百般盘问,仔细检查,唯恐有细作进出。乾叔拿出准备好的通关文谍,没费多大劲就带着他们出了城,踏上城外的黄沙路。 他们在大道上走了一阵,就窜入横路,打算按计划尽快上山。 令狐逸摇摇晃晃,总在说天气太热了,不是赶路的好时机,会把人晒黑的。 七郎总在惦记着陆康他们,越走越慢。 乾叔看看已经走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而且日上中天,的确很热,大家都浑身汗,就找了个林荫浓密的地方,大家停下来歇息。 七郎喝了几口水,感觉精神了点,立在风中,展望蓝天下郁郁葱葱的远山,伸个懒腰,顺口叫:“阿英!笔墨侍候……” 他嘎然停住,张大嘴巴,半天合拢不起来。 因为,一支冷箭,滑破郊外的清风,穿过自己宽大的袍子,无声无息地钉进泥地! 乾叔爆喝起来:“少爷!快躲!”说着,蹦过来扼住七郎的手腕,用力拉着他往大树后撤,令狐逸本来就坐在树下擦汗,见状忙连爬带滚闪到树后。 就在这眨眼的瞬间,数支翢翎箭接踵而至。 凛然的杀气,顷刻在这片荒野弥漫! 藏身树后,乾叔抽出锋利的短刀,七郎和令狐也分别自靴筒里拔出匕首,紧张地探视——到底出什么事了?!不会是突厥人已经杀到太原了吧?! 七郎的左腰被箭矢擦伤,火辣辣在痛。 对面树林里不知道有多少个敌人,只要他们一探头,马上会招来一阵箭雨…… 乾叔打量身后,当机立断:“少爷,我断后,你们先进密林!” 七郎不肯:“我们共同进退!” 令狐非常担心:“看起来,人数比我们多,会不会杀过来?” 乾叔凝视那些箭羽,低声道:“少爷,若真是突厥人,我们还有活路。恐怕,不是突厥人!” 七郎也注意到了,那些箭,一看就知道是中原正规军所用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士兵能碰得到的上等货色。他情急智生,让令狐连枝带叶折来根树桠,一头削尖了,**泥地里,然后脱下长袍,把袍子固定在枝桠上,挪出一点点,远远看起来,好像有个人躲在树后面。 树桠才动了动,马上惹来几支箭飞过来…… 七郎不慌不忙,把树桠换个迎风的角度,让风把袍子吹得摇摇摆摆,看似有人在躲闪,吸引着对方的注意力。 令狐也依样画葫芦,用自己身上的长袍做了一个,插在另一边。 乾叔笑:“少爷,果然是读书人!” 七郎摆摆手,三个人猫着腰,一个接一个鬼鬼祟祟溜进浓密的树林里。到了离开箭距的地方,他们才撒腿就跑,全然不顾荆棘遍地,遇到崎岖的下坡路,一个错脚摔倒了,干脆直接就往下滚。 也不知道连爬带滚的跑出了多远,当他们手足并用爬上一个土坡,眼前居然出现一片草地,草地上野花烂漫,稍远点有道小山沟,山沟里大大小小的石块奇形怪状,散布在一条清澈的山溪两边,溪水在阳光下发射出点点亮光。 看到水,大家这才觉得喉咙冒烟,都不约而同地奔到溪边,蹲在石头上,喝够了水,才抬起头来,看到彼此披头散发,衣衫破烂的狼狈样子,七郎忍不住“哈哈”大笑。 随身带上的包袱早不知道扔到那儿去了,令狐以水为镜,折腾了半天,发现徒手无法结好发髻,也无法复完既脏且破的衣裳。这个生平从来没有试过这般落魄的令狐公子,气得鼻子都歪了,披散头发,跺着脚,连声咒骂那些放冷箭的人。 021章 军营生涯 七郎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越发笑得前仰后合。 乾叔忽然举起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七郎和令狐下意识伸手去捂住对方的嘴巴,因为他们也看到了,远处树林里,有一个大男人,挑着两个大水桶,慢腾腾往这边走过来…… 这男人,满脸花白的胡子,一身褐色短布衣,因为天气炎热,解开腰带,露出大半个胸膛,边走边低声嘟囔着什么。 要躲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幸亏来人孤身,而且看起来不是突厥人,暂时看不出有何威胁性。 这时,那男人也看到他们了,怔了怔,并没有停下脚步,边走过来边大声吆喝:“呔!你们几个,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乾叔忙陪笑道:“大叔,我们叔侄三人,不小心……” 那男人不耐烦地挥手赶他们走:“别磨蹭!快走,这里是军营重地,不是你们这些平头百姓说来就来的地儿!” 军营! 来到边境了? 翌日,黎明时分。 还是漆黑的夜,天空上数点寒星闪烁。 数十个军帐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一片山坳里,经过了一天辛苦的操练,几乎全部将士都睡得天昏地暗。 偏东角落的那个用临时搭建的行军厨房里,已经灯火通明,几个伙夫在那里挥汗如雨,忙得不亦乐乎了。他们要在晨操前后,把将领们的早饭整治出来。 同样穿上褐色布衣的七郎和令狐,站在灶台前,呵欠连连。 乾叔和其他人一起忙碌。 此乃他们来到此地的第一个早晨。 这两位大少爷,以前家里请回来教他们练武的师傅,最后都不得不把习武时段,从清晨改为黄昏——寅时起床,很要命。 看到一名伙夫开始熬粥,令狐的眉毛都拧到了一起,他踱过去,用长柄木勺搅了搅,二话不说,趁切肉那家伙不留神,拿了块大骨肉,悄悄扔进锅里。 过了一阵,他想来想去,把墙上挂着的火腿,也割下一大块,顺手摸了两个葱头,一同放进粥水里。 七郎看在眼里,拉他到一边,低声说:“兄弟,别多事,我们要低调,低调!” 令狐嘟囔:“那些窝窝头,是不指望好吃的了,这堆面,炒得全断开了,连口粥水都喝不上,我们炼仙啊?”。他累得站都站不稳,挨着棚帐的支柱直往下溜:“得上哪儿弄些干贝回来,下次熬粥,搁点下去。” 七郎苦笑,这家伙,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这个……趁早找个机会开溜最实际! 他们两个靠在那里蹲了一阵,居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少爷,少爷!”七郎听到乾叔轻轻推自己,他努力张大眼睛,看到乾叔焦急的黑脸在眼前晃动,原来,早饭做好,晨操开始了。 七郎诧异:“不会吧?烧饭的,也要操练?” 昨天碰到的那老军头的大嗓门响起:“烧饭的也要操练!快起来!”这老军头乃伙夫营的首领,昨天收了他们不少银两,才把他们弄到自己手下当差。 七郎忙推醒令狐,两人磨磨蹭蹭走出去,看到很多士兵在操练,打沙包的,耍棍棒的,搏击的,练习短兵器的…… 他们安心些,啊,这些拳脚,不要紧,还可以应付。 等他们卷起衣袖,打算热身之际,乾叔过来,示意他们快跟上,要开跑了。 开跑? 原来,伙夫营主要的操练项目就是,跑步。 七郎他们要围绕着营地的树林山坡,跑上几十个圈,必须在己时之前完成,赶回去,给军中的将领头目烧午饭。 他们这支伙夫小分队,主要操办是将领头目们的饭食,属于伙夫营中的翘楚,是很多人向往的位置。 脚下的路,没有一步是平坦的。没跑了多久,令狐首先发现问题大了,这粗糙的军鞋,鞋底硬邦邦的,穿在脚上,别说跑山路,就连走平地都嫌烙脚,他从一开始神气活现的跑在队伍前面,慢慢堕后…… 七郎努力克服种种不适,跟着乾叔跑了一阵,回头发觉不见了令狐,不敢声张,偷偷溜回去找人。 结果,当真在一个三岔路口找到他,他正坐在一块山石上,脱下鞋子,一次又一次企图要把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 “令狐!鞋子坏了?” “不是,这鞋子,是人穿的么?老军头是不是作弄我?”令狐满腹狐疑。 七郎去拖他:“快!闪进林子去。”躲懒也不会跑远点。 两人潇潇洒洒地往树密草高处窜,找到个浓荫之地,迫不及待坐下,美美地伸展四肢,感觉舒服极了。 草地很软,阳光很温暖,风很清,很柔和。 令狐幽幽地叹气:“七郎,此地不宜久留……你要保管好东西,我们尽快去找你姑母。” 七郎隔着树叶去看蓝天,有点担心:“不知道放冷箭的是什么人……子俊他们,这么久还没赶上来,不知道有没有出意外。” 的确,他们春末启程往西北走,本来一个月的路程,愣是给他们拖延到了两个月,才到达太原。 按陆康和丛碧他们的能力,要在姑苏城里找到那用蔷薇紫釉花盆栽的独幽,根本不是太难的事情——就算找个懂行的人打听这法子行不通,依陆康的办法,找些身手好朋友,把城里的大户人家都查个遍,也该找到了。 哪怕是找不到,他们也肯定会赶过来报信……莫非,他们半路也遭人暗算了? 会是谁,胆敢对他们这些人下手? 丛碧亮如寒星的眼睛,在天幕上出现,七郎心中升起说不出的怅然。 从昨天的仓皇逃命,到混进军营等待机会潜逃,这两天过得像场梦,他们到这一刻,还没有真正领悟过来。 “真要打仗了?”令狐将信将疑,朝廷对突厥的政策素来是忍让,面对日益强大的突厥,很少如此强硬。 “义成公主,还有姑母……唉!”七郎胸口豪气顿生:“我们要尽快过去,保护她们!” 令狐皱起眉头说:“七郎,我们要小心呢!我总觉得后面阴风阵阵……你爹去年不是被挤兑了回家?这一路上的追杀,是否和那帮人有关?” 贞观初年,朝中四大重臣分别为:尚书省左仆射萧瑀、尚书省右仆射封德彝、中书省中书令房玄龄、门下省侍中高士廉。 四人当中,萧瑀实权最大,他本身才华横溢,能文善战,仪表堂堂,同僚们称之为“萧郎”,在朝臣中声望甚高。 封德彝也是隋朝旧臣,曾是杨素的爱将,武德年经萧瑀推荐上位,混了个中书令;贞观年升为右仆射,和萧瑀一起各领风骚。 萧瑀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经自己一手提拔的封德彝上来后没多久,便站到了萧瑀的对立面,不停挑起纷争…… 七郎叹口气:“唉!我家老爷子被挤走,这是迟早的事,别说你爹,我家的大哥们都劝过我爹多少次了,让他收敛性子……也难说,都一把年纪了,你要他怎么改?只能说惦记着他那位置的人太多了。” 令狐把手中的草叶撕碎,慢腾腾说:“你爹就吃亏在脾气太直,小李刚上来,他不是老和房玄龄和杜如晦闹意见?人家明摆着要挤走他,他再对也是错,吵来有何用?……前年你爹就开始和封德彝斗法,总是被死鬼老封阴他,把你爹憋得……幸亏老封忽然死了,否则,多半这小人会得志!” 七郎恍惚一笑,低声道:“老封死得有点离奇呢!嘻嘻……依我看,老封死不死,风光也轮不到他!” 令狐眼神一暗:“长孙!你爹被挤走了,老封死了,长孙无忌才是最后的得意之人!……唉!早该想到,长孙和小李什么关系?糟了,我们家老爷子恐怕……还有啊!窦家的人,还有那些杀手,是不是那帮人派来对付我们的?” 七郎挥挥拳头:“反正那些人不会是小毛贼。哼!谁来咱也不怕!” 闻他此言,令狐潇然一笑,一扫阴霾之色,道:“哈哈,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就让我们来放手博一把。” 两位青涩懵懂少年,终究敢于面对眼前之事,到底是祸是福? 022章 又见追杀 忽然,寂静的山林里,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他们俩第一反应就是趴在草丛里,动也不敢动。 原来是两个平民打扮的男人,他们脚步匆匆,走到个灌木林边,摸出两身戎装,手脚麻利地套在身上。 他们一边系衣带,一边低声谈笑,压抑不住直往外冒的美滋滋。七郎凝神听了几句,哈,这是两个违反军规,偷偷跑到城里光顾青楼的校尉。 等他们走远了,七郎和令狐才从藏身之处爬出来,正拍打身上的枯草,一抬头,居然看到几个男人,散布在附近。 这几个男人,都是青壮年,脸上都邋遢得看不出原来的肤色,粗衣敝履,手里拿着砍柴刀,貌似是在山里砍柴的樵夫。 令狐逸还在仔细扒拉头发上的细草,七郎忽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那几个樵夫,缓缓四面向他们靠拢过来…… 樵夫们眼睛里藏也藏不住的杀气,和砍柴刀刀锋闪烁的寒光,相互辉映。 七郎举起双手,喃喃道:“各位好汉,你们要柴刀论英雄,我们不打扰,不占地方,我们这就走,这就走……”说着,拽起令狐就跑。 他们披荆斩棘,慌不择路,直跑的耳畔生风,百忙中回头张望,那些樵夫果真默不作声,紧紧追着而来…… 七郎想到自己身子功夫都比令狐要好点,就有意让令狐跑在前面,自己稍稍落后。 跑到心肺发痛,终于冲出了丛林,绕过个弯路,奔在前面的令狐,猛然撞在一个结实的身躯上,被反弹得倒退两步,那股劲力,把跟在后面的七郎连带着跌倒在地。 糟了!莫非这里也碰上对方的人? 定睛一看,却是个中等身材的军官,看服饰,是个郎尉。 此人那容长的鹅蛋脸上,一双不怒自威的丹凤眼,鼻高唇薄,本也算是个帅男,可惜那对浮肿的眼袋,略嫌大了点,脸颊上的麻子星罗密布,稍有碍观瞻。 这一下摔得七郎臀部腰椎生痛,身上还压着个令狐,没等他缓过气来,已听到那郎尉怒喝:“哪儿滚出来王八蛋!连路都不会走……”污言秽语瀑布般飞泻而下,抬腿就要踹过来…… 令狐奋力一跃而起,迎风捋捋有点乱的黑发,漫不经心瞄那郎尉一眼,弯了弯嘴角,唇上桃红色的华彩忽隐忽现,他笑说:“哈,显灵了,显灵了!这就叫梦想成真!” 郎尉抬起的脚停在半路,竖起眉毛,瞪着令狐,一时不知所解。 令狐眯起眼,掩藏起心中的情绪,一本正经地说:“小的这几天老做同一个梦,梦中遇到二郎神!二郎神对着我笑……这不,灵现了。” 七郎站起来,打量那郎尉,问:“表兄,这就是你念叨的贵人?” “表弟,你看,这位大将军的凛凛神威,是不是和我告诉你的一模一样?……哎呦!莫非,我们真的遇到了二郎神?”令狐四处张望:“哮天犬呢?” 那郎尉的脚慢慢落地,板着脸道:“你们在老犁头手下干活?” 令狐“噗”笑出来,可不是,那老军头的长脸,还真是象张犁! 七郎替他回答:“正是。”他留意到,樵夫们似乎消失了。 “叫什么名字?”那郎尉抬起下巴,冷冷问。 令狐指着自己的胸口:“我?小展,他,我表弟,七郎。” “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们?”对方质问。 “混账小子,原来在这里!还不快滚回去干活,矗在这里找死啊?”老犁头的骂声从拐角处传来。 他带着手下的兵慢跑过来,劈头盖面就叱骂,骂完了才冲着那郎尉拱手赔笑:“诸葛大人,这两个小子有何冲撞,大人多多包涵,老犁头回去好好教训他们。” 诸葛大人深深看一眼令狐,哼了一声,双手交在背后,往相反方向踱去,扔下一句:“老犁头,今儿的早饭,烧得不错,以后继续!” 回到行军厨帐,乾叔忙着偷偷塞碎银给老犁头,好说歹说,才免了这两位大少爷的体罚:背着沙袋跑二十个圈。 做午饭的时辰到,这队伙夫营的精英们,又围着灶台忙乎开了。 今天给将领们安排的是:午餐,大肉包和红烧五花肉。晚餐:羊肉泡馍。 羊肉必须提早准备,于是老犁头亲自操刀,宰杀草羊,两个精英打下手。 由于乾叔把七郎他们的活儿都揽了上身,故此全队人,就他们俩最闲,站在帐前观看。老犁头把草羊割喉放血,开膛破肚的血腥场面,绝对震撼,七郎低下头,口中念念有词:“佛告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昔在然灯佛所,于法有所得不。不也,世尊。如来在然灯佛所……” 令狐眼角跳动,既想看又怕看,嘴里不时发出倒抽冷气的“丝丝”声。 他们的款儿,自然会引起其他精英们的不满。 忙着烧火蒸包的何小五,每次捧柴火,都故意从他们跟前经过,每次都会掉下几根砸中他们的脚。 在努力洗菜的陈大四,一换水,就手发软,泼出去的水,十有**会飞溅到他们两附近。 那两位帮忙杀羊的精英,忽然一起拉起肚子来,老犁头不得不放他们去茅厕,看到翘首张望的令狐和低头观鼻的七郎,顺理成章吆喝他们过去接手。 七郎和令狐胆战心惊,偷眼看看那堆血淋淋的心肝脾肺肾大肠小肠,犹豫了半刻钟,愣是硬不起头皮走过去。乾叔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跑过去,说:“长官,让小人来吧。”回头使个眼色。 他们只好过去捡起锅铲,一个翻,一个炒,努力折磨那堆刚下锅的五花肉。 何小五微笑着,使劲烧火。 不一会儿,两人被火烤得热汗淋漓;过了一阵,又被烟熏得满眶泪水…… 023章 诸葛 之葛 令狐不干了,他抛下锅铲,退后几步,拿起桌子上的茶壶,想倒杯茶水润润嗓子。 “放下!这茶,可不是你喝得起的!小崽子!”五夫长隔着切肉的案板暴喝。 令狐被他吓得一哆嗦,低头看了看,这桌子上有好多个各色各样的茶壶,估计是专门为那些大头目们准备的好茶。而自己手里拿的青砂壶,恰好是最贵重的那个。 他顺手打开壶盖,瞅了瞅,失笑道:“我以为是什么,不就是几片雪青茶?泡了这么半天,把茶叶的苦涩味都泡出来了,茶色浊成那样,我才不喝呢!”说着,他轻蔑地放下茶壶,挑挑剔剔地去揭其他茶壶的盖子。 七郎眼看五夫长的面色比锅底还黑,慌忙扔下锅铲,过去拉住令狐,说天热不宜喝茶,还是喝水解渴。 令狐的倔劲上来了,他把所有的茶壶都看了个遍,哈哈大笑:“这些好茶,果真不是我们能喝的,哈哈!那根本不是给人喝的。哈哈!” 五夫长抛开肉块,提着大菜刀,目露凶光,大踏步走过来:“小崽子,找死啊!”其他精英们也拎着烧火棍,擀面杖,菜刀,跟在五夫长身后,步步逼近…… 乾叔吓得魂飞魄散,赶快洗手,伸手往怀里一摸,掏出几两银子,送到老犁头兜里。老犁头高兴坏了,没想到,昨天捡了个财神爷回来! 他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舀水洗手,擦干了,才施施然地走进厨帐。乾叔早就穿**了人群中。 “咳咳!”老犁头清清嗓子,本想着要端起架子来镇压打斗骚乱,可等他挤进去,却很惊奇地看到,七郎站在桌子旁,指点着那些茶壶,在那里说得有眉有目,把所有的人都吸引住了。 “……象这壶珠茶,茶是好茶,可惜这瓷壶太薄了,不能保温,茶味还没完全释放出来,水就凉了;你们看,这壶本是上好花茶,可惜给糟蹋了……花茶讲究的是茶里的花香味,要特别注意花香的散失,而且,最好即泡即喝,不能泡了搁哪儿,茶壶的壶嘴也不宜太粗……”七郎侃侃而谈,努力不抛书包,用大家听得懂的话解释他的茶道心得: “这壶上等雪青,雪青,是芽叶细嫩的名绿茶,该用虾眼水来冲泡,方保持茶色碧绿,茶味甘香……可你们看,用开水一烫,嫩芽都烫熟了,茶汤变黄,入口肯定发苦……” 等七郎说完,乾叔站出来,拱手客气道:“各位,我们叔侄三人,从南方来,祖上曾经有过茶庄,所以,有些经验,小展一时口快,大家多多包涵,不要见怪。” 老犁头也上前,呵呵笑着打圆场:“呵呵,这下子好了,咱营里来了你们两位小哥……以后,这煮水泡茶的功夫,就交给你们喏!”他拍拍令狐的肩膀:“好好干!小展,咱全营的弟兄可就看你们了!” 五夫长本来是专门管将领们的茶水,经常借着端茶送水的机会和他们接触,获益良多,眼下见此美差居然被人抢走,可自己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好忍气吞声,暂时不发作。 他瞟瞟唇红齿白的令狐,俊朗书卷气的七郎,一丝坏笑,不受控制地在他脸上浮现。 当天亥时初。 因耐不住天气炎热,跑到山溪里洗澡回来的七郎和令狐,还没回到营地,五夫长就过来通知他们,诸葛大人要喝茶,命他们去烧水,泡好茶送过去。 亥时末,月朗星稀。 七郎和令狐很无奈地端着茶水,踏着月色,来到诸葛的营帐外,被守在外面的士兵拦住,说只需一人进去。 刚好捧着茶壶的令狐逸,便成了被放进去的那个。 闷热的营帐里,令狐放下木托子,顺手就去把小窗支起,放进点新鲜空气。 诸葛四平八稳坐在灯下,很专注地读《春秋》,随意指了指茶杯。 唉!令狐只好过去,不声不响,去给人家倒茶。不行,得尽快开溜,这样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一滴茶,从杯子里弹出来,落在诸葛的手背上。 诸葛的视线从书卷滑到令狐的脸上,粘住了就移不开…… “小展。”诸葛温柔的嗓音,让令狐大热天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令狐稳住手,总算把茶杯倒够了茶,放下茶壶。 “小展……听说,你是南方人?”他尽量把语气放缓了。 令狐点头,从鼻子里“嗯”了一下。 “难怪,长得这么秀气。”诸葛喝口茶,把快滴出来的口水也咽下去。 一眼瞥到,那本书皮写着《春秋》的书卷,里面居然有妖精打架的插图,令狐板着脸,抬腿就走。 “笃!”茶杯被重重搁到桌子上,诸葛合上书,冷冷道:“这茶,太淡了,水太烫,过来!” 令狐站在灯影里,笑了笑,说:“大将军,大暑天喝绿茶,以不烫嘴为佳。” 这个少年,虽然一身粗糙的布衣,可举止谈吐,眉目的顾盼间,和其他的士兵截然不同,给诸葛一种全新的感觉。他抖擞精神,决定,欲擒故纵:“嗬嗬,和你开玩笑呢,小展,过来。” 令狐本不屑一顾,可惜人在江湖,有时候不得不低头,闹僵了,似乎吃亏的还是自己,他用力吸进口气,返回去案桌边,斜靠着,笑问:“将军,有何见教?” 从来没有哪个小兵,敢在诸葛跟前如此言笑自若,这个小伙夫的胆子不小啊。他素来自负文武全才,很想弄一个“儒将”称号,故此他有事没事总爱随身带本书,说话喜欢咬文嚼字,以显示自己比其他武夫有墨水。 “小展,你我一见如故,缘分非浅……这金锁,上面刻着我的字,小展拿去贴身收好,从今往后,正所谓,除却巫山不是云,呜呼!不是小展亲手泡的茶,本将军再喝不出滋味来啊!” 曾经听长辈们说过,军营里阳多阴少,枯燥的军旅生涯,会让某些精力旺盛之辈,把身边的士兵当书童来办。没想到,刚混进来的第二天,就让令狐碰上了,他有种大开眼界的感觉,尤其诸葛那一声“呜呼!”把他呼得心肝直颤抖,他伸出哆嗦的手,拎起那小小的金锁,觉得背心凉飕飕的。 诸葛顺势握住他的手:“不用怕,这般我见犹怜,让人心疼……” 令狐终于想起来了,为何方才五夫长吩咐他们送茶过来时,嘴角的笑意看起来那么碍眼,原来是个套啊!……他垂下眼,抽回手,一脸纯真地说:“将军,小展觉得你人很好啊,为何他们叫我……离你远点?” 诸葛瞳孔收缩,干笑:“呵呵,他们和你开玩笑,逗你的,小家伙。” 令狐头皮发硬,微微一笑:“五夫长,从来不和我们开玩笑的。”他做猛然醒悟状:“哎呀,小展要退下了,他说了,限时回去,晚了要受罚的。” 说完,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拔腿就溜。 七郎在外面来回徘徊,看到令狐出来,忙迎上来。 令狐附在他耳畔低语:“七郎,想不想和人家比翼双飞?” 七郎抬头望天:“我们飞,一飞冲天,二飞跌落地……” 024章 亲兵小展 这天清晨,青草上的露珠,闪烁着晶莹的彩光。 随着逐日的推进,部队已经到达雁门关附近,边境在望。 士兵们在认真操练,突厥兵团的凶猛强悍如雷贯耳,小命攸关,人人皆埋头苦练。 七郎和令狐已经习惯了每天的越野长跑,虽然他们总是吊在最后,方便偶尔闪进林子里,偷偷歇一阵,等到其他人下一圈跑过来,再重新归队。 自从那天被樵夫们追杀,他们两都学乖了——没事不要溜得太远,尽量不离开军营范围之内。 乾叔再三强调,这些樵夫一定不是普通人,他们恐怕被厉害的对手盯上了,必须尽快偷越边境,去到目的地! 通过这些天的暗中勘查,他们制定了一个潜逃的计划,这几天,找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他们就要付诸行动。 跑完步,其余人等散开歇息,乾叔忙着去洗衣叠被,收拾他们三个的小营帐。 这两个少爷,在营地里转悠。 令狐一脚踢飞山路上的石子,低声道:“一直听说,老李家对那些突厥蛮子是百依百顺,小李上台这几年,金银丝绸,都不知道砸了多少过去……怎么就要大动干戈起来?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七郎弹走手中的一根小树枝:“令狐,我总觉得,有很多事情不对劲……一个不小心,非但我们小命不保,也许还会连累子俊他们。” “我知道,所以我最近才花心思去糊弄那二郎神。”令狐脸上的嬉笑之色尽去,这个颠倒江南无数少女的令狐公子,这次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日子艰难。幸亏他生性乐观,把诸葛大人当作一个磨练情场招数的对手,以提高自己的段数,倒也不亦乐乎。 “我有种感觉,这些人,是冲着姑母的印章而来的……已经丢了一枚,还有我身上的这枚,必然就是他们的目标。”七郎不止一次反复思量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那些樵夫的身手之敏捷,配合之默契,绝对是训练有素之人。 “不就两块小石头么?我看来看去,也没什么特别之处,犯得着千里追杀?”令狐一提起就窝火。剩下的那枚印章,他们琢磨了不知道多少遍,虽然是血色很好的极品鸡血石,却也不见得是人间异宝,怎么看都似乎不值得如此大动作啊? 七郎分析:“越接近边境,危险就越贴近……昨天晚上,不是说半夜闹敌袭?这突厥人,又不是傻子,偷袭也该去找二郎神他们的帅营啊,摸到伙夫营来做什么?” 昨夜,若非五夫长被上头指使带人上山砍了几天柴,终于折腾得腰酸背痛,满脚水泡,呻吟哼哼到半夜,弄到在他们旁边扎营的七郎他们都睡不着,无意中发现有人潜入,约有一支小分队之多,正偷偷摸近他们的营帐。他们忙敲锣打鼓的唤醒营中将士,才把来人赶跑。 令狐打个哈欠:“七郎,我们回去睡一觉,今晚就开溜吧……二郎神也越贴越近了……” 如旱天惊雷,急促的金鼓声响起。 军令如疾风掠进军营:墫县被围,战况危急,上头命他们立即拔营,全速前往增援! 七郎和令狐面面相觑,做梦也没想到,战争,居然就这样降临到他们身上! 墫县离雁门郡很近,和所有的边境州县一样,经常被掠边的突厥人光顾,县城被围,本是家常便饭,可这次非同小可,把附近所有州郡的兵马都惊动了。 因为,行军大元帅,总管李药师,就在城里! 话说,李药师到达太原之后,除了等待部队集结之余,还亲自研究阵法,操练士兵,甚至乔装平民,到处巡视。 前几天,他就带了几个亲兵,轻骑到达边境转悠,昨夜来到墫县。 结果,不知道如何走漏风声,突厥人连夜派出精锐部队,把小小的墫县团团围住,听说这次一反他们游击战的战术,晓得先派出弓弩手以及步骑兵守住各条道路,把救援路线切断,然后才发动一波接一波的攻城战,一副不达目的誓不休的劲头。 李元帅被围,可把他的下属将领们吓坏了,慌忙调动兵力,下死令,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把李元帅救出来! 这番急行军,可真是把七郎和令狐折腾得够呛。 既然是军情紧急,每个士卒除了随身带点干梁,全部轻装上阵。将领们的伙食便由两辆配给的马车拉着跟上,伙夫营里的精英们,除了老弱病残,留下继续负责将领们的三餐,其余年轻的,全部抽掉到步兵营,作为补充。 这一来,老犁头,和刚好满脚水泡的五夫长,何小五,陈大四等人因祸得福,成了可以乘坐马车的特殊伙夫,七郎他们三个,连带其余的伙夫精英,都成了临时候补步兵,跟在大队后跑得气喘吁吁,一身沙尘满头汗。 那五夫长等人沿途还要故意耀武扬威,得意洋洋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 更无奈的就是,诸葛大人,就是统帅步兵的郎尉! 因此,七郎他们刚到步兵营报到,就接到通知:七郎和小展,晋升为诸葛郎尉的亲兵,着立即到诸葛大人马前效命。 乾叔提出要跟着去,传令兵用看傻子的目光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令狐大呼命苦:“作死了,老表,咱沦落到给人家做饭还不够,居然要去做小厮!”所谓亲兵,其实就是军营里的小厮,负责长官起居饮食,吃喝拉撒…… 七郎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不怕!万事有七郎顶着,我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令狐塌下脸:“老表,你的义气小弟绝不怀疑,只怕有些事,不是你能顶得住的!我可不想拉你下水……” 乾叔凑过来,咬牙切齿地说:“少爷,一到前面,乾叔趁黑摸过去,宰了这老鸟!然后,照计划办!”他豁出去了,说什么也不能让两位少主受侮辱! “乾叔,做人要能曲能伸,我们此行的任务要紧,别的,都放一边去。”七郎最近变得会考虑大局了。 于是两人摇摇晃晃去到诸葛马前报到。 诸葛勒住马,一脸严肃道:“小展,七郎,从此,你们是本将的人了,要好好干,尽忠报国!” 令狐抱拳应到:“大将军,小展遵命。” 诸葛见没人注意,就目光灼灼地盯着令狐的脸,笑咪咪说:“这就对了,若从我命,升官发财,指日可待!”说完,居然弯下腰,用马身挡住所有人的视线,笑吟吟地在他脸上掐了一下。 025章 带咸味的茶 是夜,风萧萧兮,茶水凉。 他们跟随部队来到墫县附近,和另外一支赶来救援的骑步兵会合,原地扎营,共同商议作战计划。 令狐和七郎奉命准备茶水,送到帅营,听说几位主帅在那里开会。 五夫长听到消息,暗中在泡茶的开水里,搁了把盐。 乾叔听到消息,偷偷把藏了很久的泻药和**,一古脑儿匀进水壶里。 边关的夜,天幕是深蓝的黑,万里无云,一轮明月当空,银光泻满地;营地附近的山崖峥嵘,象贴在天际的剪影;不羁的野风在旷野肆虐,把人吹得风中凌乱,夜空中不时传来的号角声,仿佛带着远古的诱惑,在呼唤听者追随…… 军帐内,灯火通明,一位督尉坐在案后,两边分等级坐着诸葛等大小将领。 东面角落的一张桌子旁,七郎神色凝重,提着壶开水,令狐低眉顺眼,看似很认真在泡茶,其实支起耳朵,在听他们的对话。 那位姓夏侯的督尉,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岁,国字脸,一直绷着脸,听其他人各抒己见完了,才开口道:“上峰把这西南一片交给我们,要求找到突破口,杀出条血路进去,把李元帅救出来……”你们刚才说的方案,全都是投入全部兵力和正面硬拚,很容易亏大了。 他顿了顿,换了种说法:“能全城解围是最佳,否则……”上头的意思,只要能把李总管救出重围,别的都不用考虑。 这帮人都是在官场上混得成了精的人,某位偏将一听就提出:“好,那我们就趁天黑,佯装发起正面攻击,然后抽调精锐,绕道突围,冲进城里救人!” 诸葛抚掌道:“妙计,妙计!宁郎果然妙计安天下!” 七郎翻翻白眼,乱天下吧? 墫县被围,人家的意图,恐怕不是单单为了一个李药师吧?要单为取他性命,办法多了去,何必如此大规模围城? 没弄清楚对手的目的,胡乱出兵,呃……最好派二郎神亲自出马…… 在他们给在座各位上茶的当儿,夏侯果断下令:“好!今夜丑时出击!阿宁,这突围,就交托给你了。诸葛将军,你我的步骑兵联手,分三路,发起正面攻击。”接着,他还安排了两支小分队,去保护宁偏将的突击队。 方案既定,他们就分头办事,全军上下,做好充分准备。 诸葛的营帐里。 一根硕大的牛油烛,在吞吐着火舌。 令狐微笑着,奉命擦盔甲——诸葛大人说,夜袭,火光中,一身蹭亮的盔甲,可以把将军映衬得威武神勇,风采照人啊!反正是佯攻,机不可失,机不可失! 他用力把手里的旧牛皮在盔甲上摩擦,越想越好笑:是啊,最好能把盔甲擦得闪闪发亮,这样,正好吸引突厥人的冷箭……哼!让你掐本少爷的脸,让你肆意摸本少爷!想对本少爷有所图谋,你还早着呢! 正擦得愉快,一双不安分的手,悄悄从后面摸过来,令狐的汗毛全部站立起来,糟了!七郎随后也被支使了去给众将领送点心,这里,只剩下自己,还有……就是这双手的主人。 他忍住冷笑,随手抄起兵器架上的长枪,猛力向后刺去! 来人身手极快,拧身往旁一闪,双手一错,抓住了枪杆。令狐发现长枪刺不过去,急忙转过身来向对方看去。 此人正是诸葛,只见他阴沉着脸,双目死死盯着令狐。 026章 暗算诸葛 令狐装出慌乱的样子,忙放开手,低头道:“额……大将军,原来是您来了,小的刚才正为大人擦拭装备,突然发现有人偷袭,心中一慌,冒犯了大人,还忘大人见谅!”。 这个二郎神,三番五次调戏,就是得让他知道,老子不是好欺负的! 诸葛眯起眼,“啪”一下把长枪扔到地上,面色逐渐缓和,问:“小展?怎么是你?七郎呢?” “回大人,小展最拿手这活儿,愿为大人效力!”令狐回答得这个干脆! 诸葛上前一步,仔细端详着令狐,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道:“真的?小展说的是真心话?” 令狐笑道:“大将军,快好好歇息,养足精神,上阵才能英姿雄发,压倒全场!”二郎神要和其他将领,尤其是那个夏侯一争高低的心思,别人也许不知道,令狐可是太了解了。 诸葛出身将门,素来自视甚高,平时除了克扣一下军饷,写几首歌赋逼人赞美,身边的亲兵换来换去之外,也不算太逊。而且,由于后台够硬,熟读兵法,有点谋略,也算是很有前途的军官。 哪怕是立即走人,令狐也没有必要和他闹翻脸,只有小孩子才会喜怒形于色。 诸葛“呵呵”低笑着,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小展,你越来越得我心了……” 令狐还在预备顺口开河,给他戴多几顶高帽子,却很惊奇地看到诸葛眼神突然变得呆滞,软软瘫倒在地…… 令狐愣了愣,压低嗓音呼道:“将军?将军?” 诸葛伏在地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他腰间有些什么东西在闪着金属的亮光,吸引着令狐的目光,他心中一动,会不会是腰牌之类的好玩意?这样想着,他小心翼翼上前一步,弯下腰轻轻去翻动诸葛的衣襟。 “你!在这里干什么!”一声暴喝,在帐门前响起,令狐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夏侯通带着几个亲兵,气势汹汹地走进来。 令狐忙装出一脸惊慌,赶快禀告:“大人,诸葛大人好像不对劲!小人正在查看!” 都尉夏侯通刚发现其他几个将领有的腹泻,有的昏睡,连同他自己也深感不适,正想着过来问问诸葛克勤,是不是也有同样的问题。 结果过来刚好看到诸葛躺在地上,而这个小子一副欲图不轨的样子。猛然想起这个正是侍候大家茶水的小子,而今夜的茶……味道有点怪,当时他还想着,塞外的水也许盐分重,只喝了两口就放下了,谁知…… 于是他恍然大悟,正气凛然地下令:“拿奸细!” 令狐边卷袖子边问:“奸细,奸细在哪里?”说话间,两名亲兵扑上来就要抓他,他左躲右闪,大叫:“误会!误会!” 夏侯通打个手势,他身后的另一个亲兵上前堵住令狐的退路,几面夹攻,令狐无路可退,顿成困兽。 “小子,说吧,受了突厥人多少好处?都有些什么同党?目的何在?”夏侯步步逼近,一口气发问。 令狐逸看到那些兵卒凶巴巴的样子,情知继续反抗肯定会招来毒打,就站定了,举高双手,大声道:“好!好!停手!听我说!” 夏侯通抬抬手:“你说!” 令狐逸正经起来:“都尉大人,小展虽然出身低微,可也晓得民族大义,忠君爱国,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做那卖国之事!” 夏侯绷着脸,讽刺道:“哼!民族大义!你这兔崽子,眼里见到个钱,还记得什么叫民族大义?!” 令狐挺直腰杆,朗声说:“此言差矣!敬请大人明辨是非……诸葛大人经常教诲小展,说小展年纪还不大,只需尽忠报国,做好本份,将来必然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小展怎么会为了一时的眼前之利,跑去做那种被人戳着脊梁骨痛骂,遗臭万年的蠢事?”说到这里他缩了缩脖子,溜一眼床上的诸葛:“诸葛大人英明神武,他说的话,句句在理,小展心服口服……不服都不行。” 这时候,七郎提着壶水奔进来,边走边嚷嚷:“小展,小展……清水来了,快给大人……”帐内的严肃气氛,把他的下半句话堵了回去。 夏侯通盯着七郎,冷峻地问:“这,就是同伙?” 七郎昂然道:“诸葛大人忽然昏睡过去,我们正急着唤醒他呢……同伙?什么意思?还请都尉大人明示。” 夏侯通用他那历尽风雨的双眼,打量着两个粗衣弊履的年轻人,觉得他们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出身低贱之人,也不象会作奸犯科之人。而且,小展的话他似乎句句在理,诸葛的名声,他也是知道的……不过,如今离突袭只有一个时辰,全部将领都出了问题,除了敌人的奸细捣鬼,不可能有其他原因! 想到这里,他一把揪住七郎的衣襟,咬牙切齿道:“把解药拿出来,饶你们一死!”。 令狐逸闻言大急,哎呀!难怪诸葛说茶水有咸味,莫非真是有人作了手脚? 七郎其实是在外面听到打闹声,一心救援,才拿了水进来,为令狐作人证,此刻听到夏侯质问,就认真回话:“督尉大人,请你先放开手,我们这就试试唤醒诸葛大人,也好还我们一个清白。”说着,举举手里的水壶。 夏侯通放开手,示意亲兵拿过水壶,下令马上传随军医官,同时把这两个小子先关起来,严密看管,随时提审。 在七郎两人被几个士卒押出去时,夏侯通冷不丁扔下一句:“看紧了!如果出了什么岔子,立马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 这下子玩大了!令狐一额冷汗,自己这几个人,明里暗里都太多敌人,有了这句话,可就太多空子被有心人钻了…… 027章 尊县之战 丑时很快就到了。 夏侯通指挥三路军队,马蹄缠布,借着夜色的掩盖,悄然赶到尊县城外,远远看到突厥人扎的帐篷整齐有序地散布,数堆篝火,隐约可见有士兵在巡逻。 宁偏将率领一千精锐,全部黑衣,黑布包头,士卒布条绑口,急行军摸到城东处,潜伏在密林深处,静候大军发动攻击。 诸葛浑身轻飘飘地坐在马鞍上,跟在夏侯通的马后。他头重脚轻,总觉得周围射向自己的目光都别有深意。 醒来后,听说发生的种种,他心中也一抽一抽的,小展…… 不行!等过了这场仗,要亲自审问他们! 一声清脆的锣响,敲碎午夜的宁静。 先是一阵密集的火箭雨,随着弓弦声声,划破黑夜,飞向敌营。 浸透松油的火箭命中敌人的营帐,借风势很快把部分帐篷点燃,火光跳跃着四处蔓延…… 在敌营响起急速的号角声的同时,弓箭手们于战阵前一字排开,在金鼓齐鸣中同时发箭——千弓同张,万箭齐发,眨眼间,矢如雨注,箭若飞蝗,不少忙着救火的突厥兵变成了刺猬,惨叫着倒下。 紧接着,夏侯通下令,三军齐发,骑兵在前,步兵紧跟,如猛虎下山,呐喊着冲杀过去。 火势顷刻变大,大营几成火海。突厥人忙乱的从营帐里跑出来,有的衣衫不整,有的茫然失措,战马嘶叫,拼命想摆脱缰绳…… 数名突厥人拥着一个高大的突厥人奔出主营,此人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弯刀,满脸杀气,横眼扫视一圈大营的情况,却没有半点惊慌,提高嗓子,大吼了几句突厥话,附近的突厥兵听到,纷纷把命令往下传。 突厥兵团毕竟久经沙场,他们反应绝快,基本没有大乱,匀出人手去灭火,其余人迅速找到自己的战马,翻身上马,手快的开始抽出箭弩就射;马快的纵马上前,举起马刀就砍。 两股人马瞬间绞到一起,各自用自己的语言叫喊着,用别人的鲜血来换取自己的活命! 两兵相接,突厥人的优势随即凸现:战马高大,进退快捷,士兵凶悍,马刀够长够杀伤力! 唐军倚仗人多,呼号着和敌人纠缠,象旋风,要把越来越多的敌人卷进去…… 夏侯通眉心打结,凝望战场。他身后的一溜将领都神情紧张,在掂量着该不该冲出去,出出风头。诸葛更是精神恍惚,无法判断要不要去立个战功,挽回失地…… 过了一阵,夏侯通看到那主将模样的突厥人,似乎觉察到什么,也翻身上马,朗声叱喝一连串的命令,很快,突厥人的战术发生变化。 他的语速很快,夏侯通虽然略懂突厥语,可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就问身边的向导:“这些龟儿子,叽里咕噜的在说什么?” 向导努力解释:“啊,蛮子的首领在下令,分散……二十五人一组……来回冲杀……不要缠斗……” 夏侯通握紧缰绳,手心冒汗。 果然,突厥传令兵尖锐的哨子声,号角声此起彼伏,他们忙而不乱地就地分组,向着自己最近的人靠齐,由前面的人带头,**马腹,高举锐利的马刀,大吼着向着唐军冲去,所过之处,血肉横飞,把抵抗的唐军杀得毫无招架之力!他们杀出一条血路之后,又拨转马头,纵铁蹄冲回唐军阵列中,展开新一轮的杀戮! 火光中,但见鲜血四溅,脑浆涂地,断手残肢刀锋下抽搐……唐军竭尽全力抵抗,无奈训练有素的阵列被切开,前后无法呼应,不能化解对方凶悍的来往冲杀,犹如狂风下的野草,倒下一片又一片…… 唐军阵脚大乱,前锋赵制景,怒目圆瞪,右手持蛇矛,左手控制马缰,口中呱呱大叫,呼唤同袍跟上,向着一个赤膊上阵的突厥兵头目冲过去,打算先撩倒这个挡道者,再直取那个突厥主将。 擒贼先擒王! 不曾想,他一马当先,孤身冲进敌阵,手下却跟不上进度,被敌人兵马拦截。 没办法!他奋勇前冲,手中七尺蛇矛带着凌厉的杀气,攻向那突厥兵粗壮的前胸。对方沉住气,在蛇矛来到之前举刀猛力狠击。 赵制景虎口一麻,手中一轻,混乱中还听到“当!”一下,矛头居然凌空飞起!他心中大乱,未能及时做出应变,随着“嗖!”的箭响,两支狼牙箭钉进了他的胸膛,透甲而过! 夏侯通遥望赵制景颓然倒下,身体被狂奔的马践踏,他不由得胸口发痛,意识到战况不在己方掌控之中。 他胸膛起伏,伸出手去,沉声喝令:“弓弩手!” 一队侯命的步兵忙推来一辆车,车上有几张约两丈长的短弩,和很多带倒刺的长箭镞。夏侯通命两名士兵一前一后,奋力拉开强弩,在槽上装上数支箭镞,瞄准了那个纵马来回指挥的突厥主将,务必射杀敌将! 强弩开动,箭镞带着强劲的爆发力,冲破清风,飞向敌阵, 突厥主将正大声叱喝,忽然左耳发热,“嗡翁”作响,伸手一摸,血!半边耳朵连同一撮头发都飞了! 错眼间,经验丰富的他看到几支长箭呼啸而至,忙下意识往马肚一翻,堪堪避过,随即听到后面几声惨叫,不知道谁被射中,当场丧命。 夏侯通连声暗叹可惜,大声道:“继续!注意!瞄准目标!”。黑夜难以瞄准,对方又狡猾,知道自己是箭靶,精明地催马往黑暗处而去,命中机会不到三成。 无论如何也要尝试! 对方似乎被惹毛了,一阵有节奏的号角声凄厉响起,突厥骑兵的攻势遽然猛烈,来往冲杀得更加频繁,杀伤力更加强劲。 诸葛等人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残忍杀戮,再偷眼看看夏侯通铁青的脸,没人敢作声,都寄希望于宁偏将,阿宁,阿宁,你若得手了,就快快回报! 可是,他们等了又等,阿宁那边并没有如约派人回来报告,也就是说,还没有成功。 唐军多数背靠背,结成方阵,用长枪长矛来抵挡敌军的快马砍杀,可是突厥人强悍机警,在冲杀的间隙里,还轮番用快弓射杀唐军。 就这样,夏侯通目睹一批又一批的将士倒在突厥人的箭镞和利刀铁蹄下,在血泊中挣扎呼号,辗转求生,心都痛了。宁偏将那边迟迟没有消息,他们该何去何从? 028章 惨烈一战 失去了主动权的战役,后果不堪设想! 便在此刻,两名探子连爬带滚冲到夏侯通马前,惊慌禀告:“都尉大人!外围发现敌踪!” “大人,是……突厥步骑兵!堵住大部分通道!” 夏侯通几乎捏碎手中缰绳,诸葛等人相顾失色,糟糕……反包围!我们全变肉馅! 熟读兵书,参加过多次国内平乱战役的夏侯通,脑海里跳动着几个大字:“全军覆没!” 突厥兵团机动灵活的战术让他毛骨悚然,对比之下,从前那些仗,全是白打。 诸葛拍马上前,低声道:“督尉大人,快撤!” 另外一名郎尉也提议:“大人保存实力,卷土重来!” 夏侯通瞥他一眼,心道此人说话绝对技巧,这抛下在厮杀的同袍,自己逃命的事,我可干不出来! 跳跃的火光下,夏侯通脸色阴晴不定,这逃命之策,他不是没想到,可以用步骑兵组成三角战阵来脱围逃生。 三角战阵,就是军队原地集结,步兵为三角的尖角往前冲,牵制敌人,后面骑兵一半往前冲。最后是弓箭手做无差别攻击,用将士们的血肉换取主帅的一条生路…… 折损八成兵力,去换将帅们的活命,他可做不出来! 他咬咬牙,抽出环首刀,迎风一抖,高声说:“宁战死,不独生!”接着,他用凌厉的目光盯着面色惨白的诸葛,狠狠斥责:“蛮子如何会得知我军的夜袭?定是奸细作怪!” 回去把那两个小子砍了! 诸葛避开他的眼神,前方哀号声,痛叫声,怒吼声惊天动地,听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哆嗦,他强作镇定,朗声叫:“大人,末将愿出战!誓取敌将首级!” 夏侯通沉吟片刻,断然下令:“诸葛!你!配合两位果毅都尉突围!用你人头担保,确保其余三位折冲都尉和大部队完全撤离!” “张郎尉!”他大喝一声,他旗下的张郎尉忙策马出列,高声应到:“末将在!” “你!随本都尉率精锐骑兵一千,杀过去!牵制主力,让大军撤退!”不可再拖延!每一刻钟都在消耗兵力! 铜锣急速敲响,在厮杀的士兵们如蒙大赦,忙边招架边退后,弓箭手一轮飞箭把突厥人逼得稍稍退却。夏侯通眼看步兵阵势已乱,于是指挥骑兵上马,张郎尉忙示意各部队跟上,在唐军鼓号声中,唐军两侧的骑兵成钳子向敌人冲过去…… 唐军由于是府兵制,所以夏侯通手下多是披皮铁甲的弓刀骑,与突厥人差不多。 突厥人一见唐军杀来,保护侧翼的部队连忙上马迎击,只见黑红色甲的唐军与赭色皮甲的突厥军如两道洪流相对而来,却在要相撞的瞬间齐齐偏转,高空俯视如两条纠缠在一起的阴阳鱼! 刹时间双方万驽齐发,半空相撞的箭矢数不胜数,发出如骤雨急来的脆响。 双方都不断有人堕马,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即被踩成肉泥。 唐军装备远比突厥人的好,即使身中几箭,只要是射在有披甲保护的地方的,也不过是皮肉伤,士兵把箭身折掉就可继续战斗。 而突厥人因为是游牧民族,生平大半时间都在马上度过,一人两马还弓骑术精湛,有速度优势,唐军往往射空。所以真是恶鼠遇上了狠刺猥,谁也奈何不了谁。 突厥人素以凶蛮出名,他们体内流淌着崇尚武力的血液! 该突厥主将哪肯把己方站阵的侧翼暴露给唐军?!只见他怪叫一声,震天的擂鼓声中,突厥人纷纷抽出鞍挂的突厥弯刀,然后伏在鞍上,竟然指挥马群直接撞向唐军骑兵大队。 夏侯通以前哪见过这样乱来的蛮子,一时也来不及转向,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 必须争取时间,让大部队撤退! 身边的偏将亲卫连忙边大叫:“刀!”边聚拢在夏侯通马前,只听“轰轰!”——无数声沉重的闷响,还夹杂着骨头折裂声,无数的人体残骸和鲜血飞溅在半空,两支军队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突厥人怪叫着从马上扑到,和唐军滚在地上撕杀。参差的战线,马上马下都成了士兵拼命的地方。向来注重队形腾击的唐军被这种泼皮式的打斗撞蒙了,主将又撞在了最前,只好各自为战。 此时,墫县城的城门忽然打开,一队兵马呼喊着冲进战场,为首的正是绕道去东城门救人的宁偏将! 原来他率兵去到东城门外,和守在那里的突厥兵打了场遭遇战,突厥兵占据有利位置,唐军无法占上风,伤亡过半,陷于困境。 李药师和城内的守军见状,看到突厥兵人数不多,立即派出一支军队出城,里应外合,暂时逼退突厥人。可惜兵力不足,无法突围,只能把宁偏将接入城里。 听到这边战情紧急,他们忙把能调动的守军拉过来,听从宁偏将的指挥,李药师本人则乔装为普通步兵,混在队伍里,准备伺机突围。 夏侯通百忙中远远窥见宁偏将的身影,心中一宽:李总管还安全! 混乱中猛然响起突厥主将的怒吼,夏侯通这次听懂了,对方在命令手下强攻,阻止唐军会合。果然,扑向他们的突厥兵遽然增多,攻击更加猛烈! 他既紧张又安慰,如此一来,在后退的撤军就可减少压力,保证突围的成功;这边,他和阿宁里外夹攻,未必没有胜算! 他精神大振,大声叫道:“好汉们!援军已到,拚了!” 夏侯通已经不记得砍翻多少蛮子,他的嗓子喊哑,马已死多时,手上的环首刀也已成锯齿状,身边的亲卫一个一个死掉,但突厥人的攻击仍是没有停止的迹象。 突然,右旁的亲卫发出杀鸡般的破气声,没了头颅的身体把血喷得到处都是,戴着狼皮盔的突厥大将手中刀已斩到,夏侯通推刀往外一拨——“铮!”的一声,环首刀几乎脱手。 “好大的气力!”他心下一凛,连忙仔细对付,身边两方将士都有默契地腾出地方。 这两人斗了三十多回合,突厥将看准时机,大踏步弯刀直劈而下,力竭的夏侯通哪敢硬接,连忙向左闪身一刀刺向敌首。 没想到对方那一刀竟是虚招,中途转向后仰身回刀直削夏侯通右手,夏侯通心中大叫“不好”,连忙引刀下压向对方的手,准备以手换手,但突厥将一刀却是砍在了夏侯通的刀上! 夏侯通手中刀顿时被震得几乎飞脱,还没缓过气来,心窝猛然一痛,却是那突厥将一脚踹来,他差点窒息,喉头一甜,眼前一黑,砰然倒地。 029章 秋后算帐 宁偏将护着身边的李总管拚死往前冲,可敌人的阻扰非常强劲,一波接一波的扑杀,让他们无法靠近半步! 李药师手执横刀,踏着泥地上粘稠的鲜血,使出浑身解数,奋勇杀退逼近的突厥人。 为保存体力,他力求每挥出一刀,都要至敌人于死地。他的勇猛和沉着,鼓励着身边的人,一起并肩艰难前进。 逐渐围拢的突厥兵马如不断收缩的刀枪罗网,带着死亡的狞笑,把活生生的生命顷刻间化作血肉泥泞! 尽管是在苦战中,李药师凭着多年的实战经验和过人的判断力,一眼就看穿了敌人的意图,无非是阻止两支队伍的汇合。 隔着人墙,他举目遥望密密麻麻的突厥兵,看到在血泊中挣扎着要爬起来的夏侯渊,和飞身扑过去相救的张郎尉,心中迅速衡量:独生?共死? 面对生存危机,李药师本不畏死,可他不能为了一时之义气,忘记了自己身上的重任!想到此处,他断然对宁偏将下令:“兵分两路!一路顶住进攻,一路往东面突围,追上在撤退的大队!” 宁偏将杀得性起,他把手中沉重的陌刀往前一送,锋利的长刀顿时插入敌人体内,惨号声凄厉响起。 “好!马队正!你率五十兄弟,继续西进,其余的,跟老子来!”他大声吼叫。 马队正心里暗叫倒霉,奶奶的,这不是叫老子和手足们做替死鬼么?!可他身为队正,统领这五十名陌刀手,阵前违抗军令,也是死路一条!能杀过去,也许还有活路…… 妈的,拼了!!!马队正不得不抖擞精神,沙哑着嗓子抖动陌刀,呼唤手下:“兄弟们,列队!” 陌刀,可谓唐军用来装备精锐部队的兵器,杆长刀沉,三尖两刃的刀身杀伤力强大。此刻,这五十名陌刀手在同伴的掩护下,火速排成一排,刀口一致对外,组成刀墙,他们口中大呼:“杀!杀!杀!”同时踏步前进。 突厥兵在刀锋下身首异处,马腿断开,血污横流……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后退。 陌刀手都用来抵挡敌人进攻,剩下的唐军用的多数是大棒,大刀之类的短兵器,他们跟着宁偏将抓紧时机,趁敌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如疾风般杀出一条血路,死命追着大部队而去,跑得慢的当然成为敌人的刀下冤鬼,箭里亡魂,把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这沙场之上…… 混战中,张郎尉眼见突厥将的弯刀对着夏侯通砍过去,他来不及多想,飞身扑上去,怒吼着,用自己手中的狼牙棒狠狠砸向那突厥将的头颅——以攻为守! 突厥将心中一凛,忙举刀相迎,眨眼间两人缠斗起来。 夏侯通的亲兵手忙脚乱,冒死拖起他,护着他往人少的方向跌跌撞撞冲去。 刚赶上马队正的陌刀队扫开条路,来到附近,把他们纳入刀阵后。四面八方的敌军象潮水一般涌向这几十名唐军,他们严阵以待,缓缓退却…… “快!进城!”不知道是谁在大叫。 夏侯通他们回头一看,原来不知不觉,已被敌人逼到了城门附近,吊桥尚未收起,城内守军有人在挥手大叫,有人在打旗号,准备随时收吊桥! 夏侯通的亲兵们忙搀着他往吊桥跑去,他急得嗓子冒烟:“张郎尉!救张郎尉!” 他自己四肢无力,无法自控,可亲兵们恍若不闻,只顾架起他,脚不点地冲进城里。 马队正一声令下,五十陌刀手奋力往前猛攻一轮,掉头就跑,跳上正在“吱吱”上升的吊桥…… 唐军临时驻扎之大营。 部队八成的兵力上前线去了,剩下不到五百人留守。 营地前的那片空地上,几堆篝火欲明欲灭,数队士兵巡逻,有些士兵围着火堆在低声交头接耳,没有人敢放心睡觉,气氛相当紧张。 几个士兵绕着一棵大树转来转去,不时看着树上吊着的两个人窃笑。 夏侯通临出发,把萧七郎和令狐逸这两个奸细交给军中的军司处置,碰巧此军司和五夫长是同乡死党,于是,七郎和令狐就遭遇到了前所未见的惩罚:树下插满削尖的树枝竹片,然后也不用绑人,就让他们自己拉着同一根绳子,凌空吊着…… 五夫长此招的确损,不到一刻钟,七郎和令狐已经虚汗直淌,手臂发麻,象有千万蚂蚁在啃,如同无数尖针在刺。他们临近崩溃,既不能松手,也不能往上爬,只好用力抓紧了绳子,令狐开始还有力气骂几句,后来七郎提醒令狐:老表,省点力气不更好?令狐只好闭上嘴,默默熬着…… 军司大人手里提着鞭子,偶尔走到树下,大声喝问:“狗贼!还有什么同党?从实招来!” 树上的两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申辩的话和此人说根本没用,不如省口气。 七郎低声道:“趁机锻炼一下臂力吧!估计很快就可以脱身了。”乾叔一定会来相救! 无法形容那种折磨,这两位大少爷此刻最真心感激的,是从前那些逼他们苦练武功的教头,若非昔日打下的根基,这次真要死得很难看! 五夫长今晚实在兴奋,一把盐,就把这两个可恶的小子撂倒了! 哈哈!纵观军营,谁敢和老子作对?! 他和几个伙夫营的精英们就在附近,围着火堆,喝茶聊天,话题无非是在嘲笑那两个在苦练意志和臂力的家伙。 “哈哈!看他们能撑多久?”何小五讨好地笑。 陈大四把花生米扔进嘴里,仰首笑:“撑不住,就招认呗!” 五夫长瞄一眼那两位,大声说:“嗤!但凡作奸细的,无不受过特殊训练,哪儿这么容易招供?……如果是一般人,哪儿能撑到此刻?” “对啊,对啊,一看就知道这两小子来历不寻常!”何小五忙附和。 陈大四竖起大拇指,满脸崇拜:“头儿,真不是盖的,您这招绝啊!比绑着这两兔崽子管用!” 那军司踱步过来,拿起茶盅喝一口,说了句:“奶奶的,加把劲!在督尉大人回来前,把这间谍案破了,这回还不立大功?”如能在李总管面前露一手,前途无量! 五夫长胸有成竹,大声道:“那还不容易?大人,先让他们消磨多片刻!还不招的话,小人还有后招呢!” 那军司瞪他一眼:“老小子,有招还不快使出来!”他为人特精明,总觉得这两小子看上去有点门道,他自己满肚子阴招,可没打算使在他们身上。 五夫长差点没把胸膛拍裂了:“没问题,包在小人身上!”这立功的机会,可遇不可得! 030章 逃出生天 军司晃悠着离开后,精英们不约而同齐声赞扬五夫长,表示佩服得五体投地,以后坚决跟着他混,一道吃香的喝辣的…… 五夫长飘飘然的,满口子诺言:“行!行!兄弟们,咱们谁跟谁啊?以后有我一口,就有大伙儿两口!绝不会亏待你们!” “头儿!难怪我娘说我生来命好,原来是真的!”一小伙子惊叹。 “去!去!你懂什么?”陈大四压低嗓音道:“头儿这等人才,不该只做个五夫长,咱大伙儿一起把头儿顶上去!” “对!头儿人脉广,又讲义气,不愧是老大!小的那个佩服啊!……” “能追随头儿,小人折寿十年也愿意!” 五夫长憋不住道:“哈哈!从来敢和咱作对的,都没好下场!”说着眼光往七郎他们那边溜去。 这伙人的阿谀奉承越发如山洪暴发,滔滔不绝流淌出来。 令狐逸听得实在恶心,忍不住大声叫:“是啊,是啊,兄弟们,今天吃了他一口,明天得还他两口!” 七郎听出了点什么,灵机一动,说:“大家看!我们就是例子!” 不少士兵纷纷把注意力转移到他们身上。 五夫长跳起来,大步踏到树下,怒骂:“两小崽子胡说什么?” 七郎撇到那军司的身影,提高嗓子叫:“不行了!快掉下来啦!救命!” 令狐冲着五夫长道:“哼!你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我们再也撑不下去了!” 那军司忙上前,问:“肯招供了?” 七郎不敢太过踢腾,只用脚尖点点地下,提出:“军司大人,只要能保住小命……我们言无不尽!” 五夫长急着邀功:“军司大人,您看,小人没说错吧?” 军司故意打官腔:“你们可要实话实说!这是唯一的机会,若敢耍花样,军法处置!” 令狐双手完全没了知觉,却死也不敢松手,忙表态:“大人,说!先放我们下来,一定说!” 等放下来了,五夫长急吼吼地要来帮忙审问,令狐揉着可怜的臂膀,笑眯眯说:“军司大人,小人们将要招供的,可是军机大事!您看……是否要找个闲人免进的地方?” 军司做醒悟状,瞪着他们俩,呼喝:“那还不老实点?走!”看到五夫长要跟着来,就开口:“没你的事了,干活儿去吧!”把五夫长臊得满脸黑紫。 说完,便带着几名士兵把他们俩押去营帐,令狐边走边回头冲着五夫长和那群精英扮鬼脸,五夫长恨得黄牙咬碎。 进得门来,七郎爽快地和军司说:“大人,我们言出必行,笔墨侍候吧!” 那军司走到案桌后,绷着脸道:“说!受谁指使?几个同党?” 令狐微微一笑:“大人,我们来自江南,怎么会是突厥人的细怍?” 那军司愣了愣,眼前的人细皮嫩肉,举止大方,和那些蛮子确有天壤之别。 七郎挥洒自如笑道:“若我们是蛮子的细怍,怎么会下手这么轻?这全军的将领早死光光了!” 那军司翻心一想:似乎又有道理,他们既有机会下手,该用剧毒才对啊!怎么会如此儿戏?他犹自不甘心,一拍桌子,叱喝:“不许绕圈子!从实招来!” 七郎伸出手,指着外面:“大人,您一定很清楚什么叫派系之争!” 令狐连随接上:“事到如今,也不怕说白了……那些人整我们,无非要把我们背后的诸葛大人扳倒而已!” “军司大人,你说,诸葛大人倒霉了,谁最开心?”七郎忽然抛出的问题,让那军司脱口而出:“别瞎扯!上头的事,哪里是你这等人可以讨论的?” 令狐故作神秘:“军司大人,实不相瞒,这点……其实,咱也不想深究,不过啊,五夫长这次要把您也拉下水,这可有点不讲义气啦!” 那军司困惑了:“你说清楚点!” 令狐走近他,低声道:“大人……你听小展说啊!”然后,他停住不说了,左右瞟瞟,笑得人畜无害,天真无邪:“大人,很多事情呢,人多了,就硬是不能说,要不……小人等李总管回来,再当面禀告?” 那军司当然知道他们是诸葛帐下的“亲信”,诸葛的后台,也是相当可观的大人物!对于高层的内幕,他不好奇才怪!况且,案子在自己这里亲手破了,才一鸣惊人么!此刻他就被令狐弄得心痒痒的,沉吟片刻,示意那几个兵卒退下,就这两个小子,他也不怕他们翻了天去! 令狐走到案桌前,凑近对方,鬼鬼祟祟,贼笑嘻嘻:“军司大人啊……你坐稳了哈,听小展慢慢说啊!……这个……诸葛大人……说啊,他看上你很久了……每次他看到你英伟的身影,都心如鹿撞,心花怒放……” 七郎听到这里,忍不住“噗!”笑出声来。 那军司屏住气,一心要挖掘高层黑底,不曾想听到那么几句,顿时有种被愚弄的感觉,涨红了脸,怒道:“混帐,胡说八道!” 令狐蛊惑地说:“大人,别怪我们哈!这都是五夫长指使的……他后面的人,唉!你不知道也罢了!” 那军司还没听明白,猛然头部传来一下剧痛,连叫都来不及叫出来,就趴倒在桌上。 浑身黑衣的乾叔从灯影里跳出来,急促简短地说:“少爷,快!”说着把一个包袱抛过去,七郎和令狐忙接过,手忙脚乱套在身上,跟着乾叔自营帐后面钻出去,跨过两名躺在地上的士卒,急匆匆潜入黎明前的黑暗里…… 031章 江南烟波 在七郎和令狐初踏军营之际,波光粼粼的通济渠。 一叶轻舟,自南往北缓缓而上。 船上除了舟子,还有三名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和几个随从。 他们就是陆康,和穿戴成读书人的丛碧和随风。 通济渠两岸,映入眼帘的,时而是茅檐低小的民舍,时而绿草青青,时而是高大茂密的香樟树,圆润郁葱的叶子交织,浓密的树荫下可见悠闲乘凉的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布…… 水面上吹拂而过的风,带来丝丝清凉,也带来岸上盛开的香樟花淡淡的香气。 随风身穿宽大的浅蓝色长袍,头上绑着同色的发带,屈膝坐在船头,把嘴巴和鼻子埋在手臂,只露出双眼,看着岸边浅黄粉绿的香樟花,聆听着悠扬回荡的竹笛声,心中一片宁静。 丛碧白衣似雪,倚在她身上,低声曼唱:“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欢唤声,虚应空中诺。” 吹笛的是陆康,他随意靠在船的栏杆上,任风把发梢衣袍吹得猎猎飞扬,他眯起眼,专注地把一曲《平阳秋月》吹奏得出神入化,笛声在水面上散开去,显得特别空灵,特别让听者一涤心胸。 一路北上,其实大家的心,都乱糟糟的,不知道那个神秘的“香云”,是否有上钓。 诚如七郎的猜测,他们通过追查那盆名花,得知栽种这盆独幽的人,竟然是江南富商窦可悔。 窦可悔儿女众多,他们花了很大力气,才查到窦家有个庶出的女儿,名字叫凌云,这盆花,就是她的心肝宝贝——据说,此花大有来历,乃当今天子的赏赐之物! 令狐跟着七郎远走边关前,曾留下“香云”的画像,他们暗中对照过了,此凌云就是该“香云”。可惜,没有证据,就是此凌云盗走了印章,怎么才能尽快追回印章呢? 他们派出好手,多次潜入窦府,都没有找到印章的下落。 无计可施,三个人一合算,决定引对方出手。 于是。他们故意透露风声,让圈里的人都知道,七郎在出去游历之前,把手中剩下的印章送给了丛碧。 丛碧在七郎走后,心神恍惚,最后决定带上印章,也踏上了云游之路。 这番落花流水之意,在姑苏城的才子佳人里,成为一时的风流话题。 他们还盛传,陆子俊和家里说要到西部看壁画,是个籍口,他似乎忘记了有个定亲多年的未婚妻,不知道是否看上了那位随风姑娘,这才跟了去…… 这一路上,他们都察觉到,的确有人一直跟踪着他们。 他们派出去盯着窦家凌云的人,暗中传递过来的消息,也是说,凌云小姐离开了窦家,不知所踪…… 到底是不是这个凌云,把七郎的印章盗走了? 窦家富甲一方,就算这印章再值钱,似乎也不该轮到他们家的女儿,眼见心谋啊?! 而且,刚好发生在印章的原主提出要七郎把东西送过去之际? 莫非,这对印章,有着连七郎都不知道的意义? 随风歉意最深,毕竟是因为自己,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这心情,让本来就有点迷糊的随风,最近她的眼神越发迷朦,沿途的秀丽风光,每一处景色,都会让她联想起整件事的细节。 眼下这漫天飞舞的香樟花花粉,又让她鼻子嗓子发痒,让她想起那天满院子的鲜花……还有,七郎家盛开的杏花…… 一曲奏罢,陆康收起笛子,展望岸边的成荫绿树,沉默了一阵,才微笑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上岸走走,顺便找点吃的。” 随风回头说:“子俊,我们还要等多久?”这鱼儿怎么还不上钓啊?真怕误了七郎家的事儿。 陆康胸有成竹,笑了笑:“快了。” 不多时,岸边小城里,有一行人,分花拂柳地走在大街上,所经之处,引来无数注目礼。 走在前面的是身量修长的陆康,他那张恬静带笑的脸,隐隐流露的英气,已经让满街的大姑大婶小妹妹看得眼睛都定定的,没想到他后面,还有两个更为让他们嘴巴都合不拢的少年郎! 那个穿浅蓝色衣袍的随风公子,中等身材,瘦削的脸上,鼻梁高高,面容含笑,说不上如何绝色,可是他那双迷朦忧郁的大眼睛,硬是让观者的目光不禁追随…… 他身边那个白衣少年郎,比他稍微高出一点,天庭饱满,灿烂的阳光下,他的脸颊白皙中透着粉红,嘴唇微微上翘,再看仔细了,这位少年郎幽深的黑眸子,象无底冰潭,寒光隐现,似乎随便一瞥,就能看到你心里去。 这三个瞩目的人,在小城里转了一圈,慢腾腾地向着一间酒楼走去。 “子俊,我看还是不要再拖了。”丛碧思索着:“要是到了大梁,还没有进展的话,要派人先赶去告诉七郎,让他别等了。” 陆康点点头:“让阿英去吧。” 阿英本闹着要跟七郎去边关,七郎执意让他留下照应。这次,他也跟了出来,和其他随从一道跟在他们后面,东张西望。 随风想了想,认真地说:“也好,到时候,我再亲自跑一趟。”她打定主意,如果真的找不回来,就前往突厥,找到七郎的姑母,向她负荆请罪。 陆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心思缜密,凭直觉判断,这对萧家的印章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意义,如果真的找不回来,恐怕就不是道歉或者赔偿能解决的问题……不过,这话,还是不提为好,这两位女郎,已经被此事困扰好多天了,他不想她们百上加斤。 有时候,太过患得患失,反而无法做到最好。 几个小孩子,打打闹闹着,从他们身边跑了过去。 一个少年,紧追而来。 032章 真凶现身 丛碧忽然感到被人撞了一下,她很警醒,马上滑开一步,让那少年擦身而过。 随风出手如风,一把揪住那少年,脱口而出:“你,做什么?” 那一脸雀斑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他顽皮地吐吐舌头:“嘻嘻!放开我!” 阿英等人已经上前,阿英大声问:“少爷,有何吩咐?” 随风还在犹豫,周围的路人都盯着他们看。 弄清楚了自己贴身藏好的那枚大红袍印章还在,丛碧扬手道:“让他走。” 陆康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那少年的双手,没发现异样,也就轻轻点头。 随风一松手,那少年如脱缰野马般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他们彼此交换目光,大家都有种感觉:对方,终于要出手了! 于是,他们改变主意,让阿英等人去买熟食酒菜,带回船上吃。 这是场无声的较量。 无论他们如何装轻松,对方也一定估算到了自己会有所防备。他们既要让对方认为自己很警惕,又要给对方有机可乘的感觉……这个分寸,要把握得很好,才能战胜对方。 对于要把印章弄到手的人来说,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阿英他们把买回来的诸多菜式,在船上摆开小宴,连舟子们也把船停泊在岸边,分开主仆两席,很开心地随意吃喝。 坐在船板上看出去,两岸风光如画,午后的阳光让人懒洋洋的,满船的人,在水波荡漾的船上,都不知不觉被摇晃得倦意满怀,一个个或靠或歪,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船上静悄悄的,连岸上树荫下的闲人,都陆续散去,各自回家吃饭午休去了。应该没有人留意到,一个秋香色的身影,象灵巧的燕子,轻轻掠进上了这条船。 陆康窝在大藤椅里,双目紧闭,面容平和。丛碧和随风斜靠在船舱的木榻上,一人抱一个软枕,呼吸均匀,睡得正香。 来人是个身材苗条的小姑娘,她蹑手蹑脚在船上走动,机灵的眼睛四下打量,看到满船的人都在午睡,她那张可爱的瓜子脸上,不时浮现两个小酒窝。她先潜入他们的卧舱,有目的翻动里面的衣物,还很熟手地把翻过的东西都恢复原样。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丛碧身上。 她放轻脚步,来到木榻旁,伸出柔若无骨的手,一点点在丛碧身上有可能藏印章的地方摸索…… 当她自丛碧衣袖里翻出个精致的绣花荷包,打开细看,里面有小金元宝,有一个碧玉印章……忽然,一只清凉的手,扼住了她的手腕。 紧接着,她看到丛碧睁大眼睛,在冷冷地看着自己。 随风也一跃而起,抽出软枕下的短剑,欺身而上,抵住她的背心,笑道:“子俊,鱼儿果然上钩了。” 陆康站起来,深深望着这小姑娘:“窦小姐,辛苦了。” 窦凌云眼珠子一转,俏皮地说:“子俊,好久不见,你好啊。” 她这副二十年街坊,三十年亲戚的模样,让丛碧随风两个愣了愣,莫非他们认识? 陆康似笑非笑,开口道:“在下恭候多时,终于一睹窦小姐芳颜,幸会,幸会。” 窦凌云的目光落在手腕上,丛碧顺势站起来,质问:“窦小姐乃大家闺秀,缘何做出这等鬼祟之事?” 随风伸出手:“把东西交出来!我们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否则,把你送到官府,你们窦家就名誉扫地!” 窦凌云嘻嘻一笑:“哎呦!这可是你们逼我的……”她嘴里说着,忽然身形闪动,人已经跃上了木榻上,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响,好几个人跳下船,这些人看起来有的是卖菜小贩,有的是挑夫,有的是散步的老人,有的是貌似斯文的读书人。 他们打扮各有不同,身手却是同出一彻的干脆利落,眼神也是一式的冷酷无情。 船舱内,气氛有点紧张,更多的是怪异。 陆康温和地说:“窦小姐,你也出身世家,岂会干出杀人越货之事?” 丛碧冷冷看那些人一眼:“只怕是家学渊源!” 随风呵呵笑起来:“难怪!难怪!” 凌云脆生生说:“嘿!本来呢,打算让你们睡一觉就完了,是你们自己要找死,怪得了谁呢?” 说话间,那些人已经缓缓走近。 陆康从容站到两个女郎前面:“窦小姐,盗亦有道,这光天化日的,为了丁点财物,就要血染通济渠,未免太过夸张。” 凌云小脸一绷:“哼!谁让你们坏了我的规矩!”说完,她纤手一挥,那些人木无表情,上前就要发起攻击。 丛碧走出来,横眉冷对来者,开口道:“你们以为,杀了我们,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哼!” “子俊,他们不是夸张,是孩子气……或者笨。”随风煽风点火。 丛碧看也不看凌云,傲气非凡说:“没想到,连窦家也日渐没落了,堕落到要派个小女孩出来混!” 陆康微微一笑,满舱生辉:“丛碧,说话做人都要留余地。” “子俊真是君子,人家连命都不留给我们,你还顾着人家小姑娘的面子。”随风笑翻了:“还有,看来我的番号要转让给窦姑娘了。” 随风因为从小有点迷糊,故此得了个“顿珠城主”的番号,意思无非是说她是“钝猪”。 凌云跟踪了他们这么久,早把他们的底细查了个清楚,听到此话,当场气得不轻,她出道以来从未失手,也从来没有被外人见过真面目,今天居然载了个跟斗,还被对方冷嘲热讽,忙命自己冷静下来,低声下令那些人先停手,才冲着他们三人说:“既然几位都是君子,那我们就把话说白了!我们是为着绑票而来的,几位都是身娇玉贵之人,若不好好和我们合作,可别怪我们无情!” 盗宝,变成了绑架? 陆康侧头和丛碧交换目光,是该顺水推舟,跟他们回去,继续追查印章?还是反客为主,抓住这个凌云? 陆康倾向摸进对方的地盘去,看个究竟,彻底查出内情。 以丛碧的心性,打心眼里不愿意委屈自己和好友,尤其是这个不落凡尘的子俊。 033章 初战 不容得他们犹豫,对方的人已经上前要动手抓人了! 两名小贩首先扑过来,他们挥舞着手里的兵器,一个用匕首,一个用短戟,都想着要去制服陆康。陆康抽出腰间的软剑,挥洒自如地挽起剑花,以攻为守,耀眼的剑光直逼对方面门而去! 没想到他看起来温文脱俗,动起手来却快如疾风,霸气非凡!那两个人被他的狠劲镇住了,一时间被逼得在船舱里连连后退…… 随风她们的武功虽说不高,可也是从小坚持着练下来的,这当儿也拔出靴筒里的短剑,严阵以待,准备随时投入打斗。 凌云还在坐木榻上,双脚一晃一晃,脸上酒窝隐现,一副看热闹的得意样子。丛碧看得窝火,转身踢翻那张靠窗的方木凳,随着“嘭”的一声,那张木榻的床板猛然下陷,坐在上面的凌云“哎呦!”惊呼着消失了…… 床板随即合上,恢复原状。凌云清脆的怒骂声隐隐传来。 她带来的人一时惊呆了,不约而同停下手,其中一个年纪较长的瘦小中年汉子大声叫:“少主!少主!” 陆康横剑当胸,悠然道:“若要窦小姐平安无事,请你们马上离开这里。” 那汉子“呸!”一下,恶狠狠警告:“少主少一根头发,老子铲平你们三族!” 他们三人不做任何回应,陆康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用漫不经心的态度来告诉对方,他们不受任何人的威胁! 那些人对望片刻,不得不退却。 等他们都跳上岸,阿英笑嘻嘻的从下舱爬上来,去推那些昏睡的随从船夫,陆康断然道:“阿英,别叫他们了,我们一起把船摇走!” 于是他们不理会凌云在舱底的捶打痛骂,几个人合力学着舟子摇橹,尽快把那群满脸杀气的打手们远远抛在身后…… 这一路逆水而上,很快就到了日暮黄昏,橙黄色的夕阳荡漾在大运河水波之上,两岸炊烟四起,飞鸟投林,一派悠游景象。 “子俊,要尽快逼窦凌云交出印章!”丛碧皱着眉说。 对方为了夺宝,穷凶极恶到了要杀人的地步,可见此事背后,必然有着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阴谋……必须尽快找回那枚印章,必须尽快通知七郎! 陆康望一眼随风,微笑:“这可要看顿珠城主的手段了。” 随风摸摸鼻子:“丛碧,我们在舱底里布了迷香啊,就是不知道这丫头中不中招。”人家用毒的手段,似乎比自己要高。 阿英端上茶,插嘴:“少爷,就算不用**,只要关着饿上几天,不中招也得中招。”随从们总算醒了,阿英也可以官复原职,不用充当舟子。 舱底没有什么动静,不知道这丫头是中招了,还是折腾累了。 陆康摇头:“我们不能干等,而且,对方的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的确,天黑后,一为营救人质,二为再次夺宝,对方必定会来偷袭。以他们几个的功夫,无法应对那些训练有素的打手! 危险,就这样随着缓缓拉下的夜幕,逐渐降临…… 丛碧看着阿英,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阿英,我看你家七郎,北去的路上,遇到的凶险,恐怕不会比我们少……” 她隐约感觉到了,这件事的矛头所指,只怕是印章的主人! 阿英眼睛瞪得圆圆的,低呼:“糟糕!我早说了要跟着去,少主偏生不让!”他一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别人不知道还罢了,这对印章的来历,从小和七郎一起长大的阿英可是清楚得很。 随风摸摸他的头,说:“阿英是武林高手?或者是大将军?你跟了去,就能化险为夷?” 阿英站起来,冲着陆康说:“阿英要去找我家少主!” 034章 胭脂入血 前方开战的消息传遍了北疆,大部分人惊慌失措,围在那儿打听战况,议论纷纷,依此作出判断,是否要举家南逃…… 随风带着阿英,和两个家丁,日夜兼程,匆匆赶到太原。 一路上,阿英不住念叨他的少主。随风很好脾气,总是静静倾听,不时几句点评,话说得恰到好处,让阿英大生知遇之感,越发连他们小时候淘气的细节都和盘托上。 于是,还没到太原,李随风已经对萧家七郎从小到大的事迹了然于心,连带着令狐兄弟的逸事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日,他们来到城门下,正如七郎留在客栈里的随从们所言,城门关闭,无论你有无通关文碟,一律不许出城!! “李公子,还是你厉害,一早猜到会封关!”阿英挑起大拇指,冲着随风说。 随风扶扶被吹得歪斜的帽子,扁嘴道:“要不然,我跟来做甚?” 朝中有人好办事么! 站在三岔路口,两边长街上大部分店铺都大门紧闭,行色匆匆的路人脸上满是惶恐,街道旁的几株梧桐树,瑟缩在清风中,显得无比凄凉,这一切,让随风不由得悄然暗叹:这场仗,目的和意义何在,其实有谁知道真相?战争,也许不过是几个操控生杀大权之人沙盘上的游戏,可真正身受其害的却是蒙在鼓里的百姓…… 踱到街道旁,找个避风的角落,随风摊开手中薄薄的纸,再次细读七郎留下的那首诗: 自效古人闲云渡,遍览神州寻妙处。 当年姜邓斗机智,今出阳关亦如故! 初到太原,七郎那些留守客栈的家丁们,看到随风阿英的到来,高兴极了,忙递上少爷留下的信函,并说明主人离开前命他们在此等候。 至于主人的去向,他们不大清楚;目前打的什么仗,他们也不大清楚。 七郎出关,越少人知道越好,连随从都以为少爷是游山玩水来到此地。 李总管被围,属于军方机密,外界根本无从知晓。 阿英无论如何也不敢把少爷的秘密挂在嘴边,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跟着随风试图出城不果,两人正准备到折中府打听李总管去。 “公子……你说,我家少主,会不会出关去了?”阿英打断随风的沉思,问道。 随风望着七郎如行云流水的笔迹,眼神越发忧郁迷朦,点头道:“很有可能,他们来到此地,也该早封关了,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混出去的?”她本来是担心他们不能顺利出关,这才赶来打算相助,没想到人已经不见了。 斗机智,这三个字,让随风的心都提起来了。 那日他们在船上抓住窦凌云之后,当天夜里,就来了几批人偷袭,幸亏他们早有准备,加上陆康一柄软剑施展开来,出乎意料的所向披靡,逼退对手,方保不失。 考虑到情况越来越复杂,必须尽早通知七郎,次日清晨,随风马上带着阿英启程北上,留下陆康和丛碧继续和倔强的凌云斗智:既要追回印章,又要战胜那些狠辣的打手,少半分胆量定力都会输得很惨! 他们无法猜度,为何七郎的姑母急着要他带着印章出关,也不知道凌云出于什么目的要来抢印章,甚至为此不惜杀人…… 这几个败家子,虽说平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但是,这世上敢这样无视他们的人,还真是第一次碰到! 解释只有一个,窦凌云背后,肯定有一股庞大的势力在操控这此事。 那对印章,如同看不见的命运之线,竟然把这几个逍遥自在的人,连在一起,息息相关,生死与共,这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 随风带着阿英来到太原郡的折中府门外,正在犹豫该如何求见,才能打听到父亲李药师的营地在何处……这非常时期,不表明身份,恐怕不会有人告诉他们真相。 艳阳高挂,随风踩着地上的影子,慢腾腾走着,忽然几匹马从他们身边掠过,马上的人还没来到折中府大门前,就迫不及待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随从,大步流星奔进府内去。 这几个人有的一身戎装,有的长袍纱帽,一眼就知道不是布衣。 门官看到他们,急忙过去作揖行礼,口中称呼:“刺史大人,周都尉在里面,请进,请进!” 当值的周都尉,乃折中府的果毅都尉,其他的两位果毅都尉都跟着夏侯通到墫县去了,听到刺史到来,急忙迎将出来。 随风加快脚步,上前冲着周都尉抱拳:“周叔叔!小侄李随风,拜见周大人!” 周都尉抬眼看到男儿打扮的随风,怔了怔,才笑起来:“啊!李公子!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那几个人一齐转身望向随风,周都尉忙介绍:“刺史大人,这位是李总管的……呃,公子,李公子,过来见过太原郡的刺史刘大人,还有……”他顿住了,不知道那三位面生的男子是何方神圣。 刘刺史听说是李药师的公子,精神一振,微笑着说:“将门的虎子们,今日济济一堂啊!……总管大人的公子,长得果然是一表人才!” 他指着左边那位戎装男子:“这位,是夏侯家的公子。” 夏侯通之子,名远,他长得浓眉大眼,肩宽腰细,身上白袍做底,外罩黑甲,肩上披着深红色斗篷,益发显得高大英气,听到刘刺史提起自己,他冲着随风拱拱手,爽快地道:“李公子,幸会!”再转向周都尉:“周大人,在下今天刚赶到,拜见来迟!” 随风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顺口说:“夏侯兄,你因何面带忧色?” 夏侯远浓眉一扬,眼底闪过半丝惊诧:“李公子,好利的眼!”父亲被困墫县,危在旦夕,他风风火火飞奔至此,脸上岂止担忧,还有沙尘风霜。 周都尉笑:“呵呵!周叔叔只知道随风博学多才,没想到你还会看相!” 随风低头擦擦鼻子,有点尴尬:“随风失言了!” 夏侯远回身对着那名男子朗声道:“大哥!你遇到同道中人了!” 此人一身银朱色的丝绸袍子,衣领袖子绣着精致的凤眼云纹,头上金冠饰碧玉簪,遽眼看身形修长,剑眉广额,双目略深,鼻尖稍有点勾,棱角分明的下巴显示出此人性格坚毅沉稳。 听到夏侯远的话,此人嘴角含笑,凝视随风,说:“李公子,将来一起切磋。”嗓音带点磁性,听起来贴烫无比。 随风躲开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走到周督尉身旁,听着他们在互相介绍厮见,原来这位“大哥”,乃夏侯远的至交,姓杨名亮。还有一个气宇轩昂的男人,乃朝廷抽调过来相助的建节尉苏翼武。 035章 情陷雁门关 他们说着话,一同走进折中府内。 既然大家都是和李总管,夏侯通有密切关系的人,刘刺史没空和他们寒暄,三言两语就把战情摊开了说:李总管已经成功突围,夏侯通却被困。 李总管紧急返回中军大营,指挥唐军拉开战线,首先把雁门关以南,包括太原等郡划入保护圈内,宣布边境所有郡县戒严,部队进入甲级备战状态。 由于边境出现大批突厥骑兵游弋的踪迹,唐军在数次解围未果之后,暂时未能订下作战方针,不敢轻率发起大型攻击。 夏侯远皱着眉头,问刘刺史:“刘大人,墫县被围到底多久了?” 刘刺史哽了哽,才说:“也就十日八日的光景。” “我军人多势众,为何屡攻不下?”夏侯远直接质疑。 杨亮眼里精光暗闪,在一旁轻轻说:“大军的主帅,只有纵观全局,才能制敌先机。” 大家都默不作声,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随风冷眼旁观,刘刺史和周都尉的神色,杨亮和苏冀武的表情,都让她感觉到了这件事恐怕有点反常。 “刘大人,晚辈有要事面禀家父,未知可否出城一趟?”从七郎留下的诗可推断,他们俩已经暗渡陈仓,出关去了,她可没空在这里耗。 刘周二人对望一眼,周都尉正色道:“这一出了城,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刘大人,派几个衙差护送李公子?” 刘刺史捋着胡子,还没开口,夏侯远就爽快地说:“夏侯也要找李总管,李公子就和我们同行得了!” 杨亮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位貌似玉树临风的“李公子”,其实是位女郎,夏侯远贸然相邀同行,只怕节外生枝……不过,若能争取到李总管之女的支持,营救夏侯通的胜算无疑会多几分。 雁门关,位于代县西北四十里,雄峙于北岳恒山西颠,地势险要,是“外三关”中最大,最重要的一关。 其重要性在于它是历代塞外北方民族入侵内部的渠道,自古为边防戍守要地。 雁门山是吕梁山脉北支云中山向晋东北延伸的部分,东与恒山相接,略呈东西走向横亘于晋北大同盆地与晋中忻代盆地之间,构成南北之巨防,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约在汉武帝时代已设关,以拒匈奴。北魏时代因代山(雁门山)高峻,峰峦叠嶂,山岩峭拔,峡壑阴森,鸟飞不越,中间有一缺口,其形如门,鸿雁南来北往,皆从此关隘飞过,故命名为“雁门关”。 隋朝曾改名为西陉关,沿用至唐初。 这日,李随风和夏侯远,杨亮等人策马雁门山下,仰望山峦起伏,巨砖叠砌的雄关依山傍险,映衬着高高的蓝天白云,飞鸟点点,气度轩昂。 夏侯远豪情顿发,在马上大声道:“果然是兵家必争之地!若给我一千兵马,不教胡儿进关山!” 随风忍不住笑:“呵呵!战国李牧将军,依仗这里地势和匈奴决战,歼灭匈奴十万骑兵,你可知道人家动用了多少兵力?……呵呵!给你一千兵马!” 夏侯远瞪了瞪眼,想起李牧当年有射手十万,五万勇士,精选战马一万三千,精良兵车一千三百辆,一时无语。 杨亮指点着山脊蜿蜒的长城,说:“天下九塞,雁门为首!从匈奴到鲜卑,再到今日的突厥,这里每寸土地都浸满鲜血!昔日李牧引匈奴入赵,出奇兵,从两翼包抄,杀敌十万!”说到这里,他扬手把马鞭在空气中抽得发出清脆的“啪!”一声:“灭檐褴、破东胡,降林胡,为人若能如李牧,不枉此生矣!” 他这话,等于绕个弯帮夏侯远说话,告诉随风李牧当年可是诱敌深入,打歼灭战,才用了十多万的兵力,如果守关,就不必那么多…… 夏侯远可没听出来,他心里在盘算:十五万精兵,过万良驹兵车,还要依靠险要的地形,加上诡计,方可杀敌十万。那么,眼下父亲被围,城里只有不到两千的残兵,听说围城的蛮子过万,自己要带多少兵马,才能救出父亲? 想到这里,他冲着随风问:“李兄弟,咱都是爽快人,你就直接说吧,一万兵马,够不够解墫县之围?” 随风摸摸鼻子,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夏侯远不过是一名骑兵校尉,听说是因为他马背上箭术高明,身手了得,被封为“神射越骑”,虽说属于最厉害的骑将,可是,校尉所统领的不过是三百骑兵,想要带一万兵马……这可不是她能乱插口的事情。 她装作没听见,掉头去看雁门关上忙碌来往的兵卒,冷不防看到杨亮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幽深的眼神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洞悉所有秘密,她忙躲开他的注视,目光随意往下一滑,居然落在对方浅红色的唇上,无端端被那说不尽的诱惑吓了一跳,象做贼一样移开眼睛,这次当真是脑海里一阵阵迷糊。 随风满脑子凌乱,恍惚看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黑衣铁甲,头戴铜盔,从盘旋崎岖的山道上往下走,前前后后一溜的亲兵副将跟着,那男人远远就盯着她看,走下山道径直走到他们马前,停下脚步。 夏侯远和杨亮都翻身下马了,随风茫然地跟着下马,直到那男人威严的声音如惊雷响起:“阿风!又在胡闹!”她这才回魂,扔下缰绳来到李靖跟前,低声道:“阿爹,阿风有要事才来找您。” 036章 落难公子 李靖整张脸都是黑的,横了她一眼,刚要说什么,夏侯远已拱手行礼,口中大声说:“末将夏侯远,参见李大总管!” 杨亮也在一旁拱手道:“在下杨亮,久仰元帅大名。” 李靖点点头,勉强赞了句:“你就是夏侯家的‘神射越骑’?当真英雄出少年!”夏侯远还在表示谦虚,李靖已经示意手下牵马过来,吩咐几个年轻人一道回营。 他们三个刚上马,李靖的一名副将过来低声交待:战情紧张,不可在外人跟前称呼李元帅的官阶,以免泄露元帅身份。 随风这才发现,父亲居然身穿普通都督的盔甲服饰。 夏侯远和杨亮面面相觎,离开太原郡前,刘刺史再三叮嘱,李总管已脱险一事,属于一等一的军方机密,切切不可外泄…… 这里头,酝酿着什么谋略? 沿途随风默不作声,她看出来了,父亲似乎很恼火自己找到前线来,她只能静静倾听李靖和几个副将谈论,该如何在雁门山绝顶的制高点设置关城,调遣戍卒防守…… 马蹄声中,随风任由“铁里门”,“制高点”,“设寨驻兵”“西陉关”等词在耳边回荡,心中隐约觉得父亲在回避夏侯远,却又说不出原因。 回到中军营,李靖命副将设宴招待夏侯远两人,夏侯远笑着拉随风一起去吃饭,李靖沉下脸,喝道:“阿风,随我来!” 虽说这个不常见面的父亲从来都在儿女面前扮演严父的角色,可当众被这样呼喝,对于随风来说还是第一次,她尴尬地望一眼夏侯杨亮,心中揣揣,垂头丧气地跟着父亲离开。 父女俩一转到无人处,李靖马上说:“打发回去传信的人,才出发三天,你怎么就来了,说!你最近到哪儿浪荡去了?” 随风听出问题来了:“阿爹,您派人去找阿风?” 李靖瞪她一眼:“你和宇文家的丫头隐居江南,这千山万水的,也能把祸闯到北疆来!阿爹教子无方!” 随风一头雾水,茫然道:“发生什么事了?和阿风有关?” 李靖从鼻子里冷冷哼出声,带着她穿过重重卡哨,来到一间石屋前,命守在门前的士兵打开大门,说:“进去看看!” 随风不用猜都知道这是军队关押犯人的地方,她模糊想起一件事,暗叫不妙,忙大步走进昏暗的石屋里。 石屋很大,屋顶居然相当高,偌大的空间用铁栏木柱分隔开数间牢房,一股汗酸和血腥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光线从细小的窗户透进来,灰尘在光影间飞舞…… 随风迅速用目光在里面搜索,里面除了三两个披头散发的犯人,在呆滞地瞪着他们父女看,就是角落那间牢房,有三个人,听到脚步声,都望过来。 一个身穿褐布衣,满是泥巴,落魄中头发还是梳得整整齐齐的,可惜那张本该唇红齿白的脸,如今成了斑斑的红肿苍白青紫…… 另一个更惨,弓着身子靠在墙角,身上的血迹都成了铁锈色,俊朗的脸上,除了眼角裂开,鲜血渗出,嘴唇也高高肿起…… 还有一个中年汉子,坐在肮脏的地上,浑身伤痕,一条腿成奇怪的姿势歪着,估计是打断了。 这三个人,用寒霜般冰冷的眼神,打量着随风和李靖。 随风急步奔过去,脱口而出:“啊!七郎!令狐姐姐!” 随风话音刚落,就听到她父亲强抑怒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阿风,你认识他们?什么姐姐?乱七八糟!” 令狐逸扯动青紫肿起的脸颊,装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风兄弟,我说了几百遍,我们是你的好友,约好了来太原碰头,你爹硬是不信,非说我们是奸细!” 七郎盯着随风,裂开的嘴唇欲言又止,那满脸有所暗示的样子,让随风精神恍惚,莫非,七郎他们宁愿被误会成奸细,也不敢透露身份?这个,这个……怎么隐瞒啊?幸亏这里离江南大老远的,否则,以你们两位的名气,要做诡秘之事?一边凉快去吧! 李靖走过来,质问道:“兵荒马乱的,你们几个,跑来太原添什么乱?” 随风顺着令狐的话往下掰:“阿爹,我们知道阿爹要挂帅出征,专门来捧您的场啊!看看阿爹是如何威风凛凛……” “胡闹!”李靖压低嗓子打断她的话,给外面的兵卒听了去,不知会演变成什么闹剧! 七郎接着说:“晚辈说了很多次,我们兄弟佩服大总管的文韬武略,和阿风约好了,到塞外来长张见识,亲眼看看将士们金盔银甲的飒爽英姿,体会一番碧血黄沙,战马嘶鸣的悲壮!” “对!对!”随风忙在一旁略阵:“阿爹不是和阿风说过,数千将士身穿明光铠列队,在阳光下,会象银山一般烁烁发光,多么壮观的场面啊,人生难得几回见!……打那时候起,我们就计划要亲临战场!……阿爹,我们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可别轰我们回去!” 李靖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孽障!孽障!我怎么就生了个如此顽劣的女儿!从小不肯学女红,不爱红装,倒也罢了……和宇文家的丫头闹着要隐居,死活不找婆家,我也不缺这一个半个女婿……这一个不留神,居然呼朋唤友来前线游玩! 他板起脸,第一百九十九次仔细打量这两个阶下囚,心中倒是信了八成,拼命忍耐,抬手唤来士兵,要放他们出来,赶他们离开边塞……电光火石间,令狐逸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猛然引起他的注意:“且慢!” 037章 忽悠 之 情义重刀剑冷 那士兵停下脚步,诧异地瞪着他们看。 “阿风,你方才叫他们什么?”李靖毕竟是人精级的朝廷栋梁,怎么如斯容易被他们忽悠过去! 随风张大嘴巴,一时无法回答,糟糕!她怎么知道他们俩用的是什么假名字?会不会已经泄漏秘密了? “他叫七郎,对不对?”李靖做出一副诱导的样子,指着令狐:“你叫他什么?” 令狐苦笑,他们在军中登记册上,用的是乾叔弄来的通关文牒上的假身份,七郎姓江,他自己姓于,于小展。 随风一开口就“令狐姐姐”,唉! 面对父亲的逼问,随风支支吾吾:“这个,这个……阿风就是这样……称呼他……鸰鹄姐姐……呃,就是鸟人的意思……” 这番临时瞎掰,真把她全部智慧都动用了,憋得冷汗直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一身男装英气勃勃的女儿,忽然这般神色,李靖心中一动,莫非,宣称不嫁人的假小子,竟和这小白脸……?! 这么没眼界!且不说夏侯远和那姓杨的,就连他旁边那个七郎,看起来也比这小子强的多! 令狐从来没见过随风这副可爱的小女儿态,觉得很新奇,不禁目不转睛看着她,嘴角露出微笑,这两人的神情落在李靖眼里,更加落实了自己的猜测,他倍感憋闷,却含蓄地一笑,继续追问:“那么,他的名字是什么?” 随风不敢注视父亲,目光闪缩,落在墙边,忽然看到乾叔用手指,偷偷在地上重复划着几个字,由于光线不好,距离不近,仓促间无法判断他在写什么。 七郎注意到了,一拐一拐走到木栏前,用身体挡住李靖的视线,满脸郑重道:“元帅大人,七郎和表兄本是江南读书人,因不想做碌碌无为的二世祖,才和阿风决心要到前线体验……途中被强人劫财,被军中的老伙夫搭救,为报恩,我们方到军中效命!” 他说到这里,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不知不觉发挥其特质,侃侃而谈起来:“元帅!不亲临沙场,怎能体会那金戈铁马的豪情,不身处军营,哪能见到营中阅烂的家书?!元帅身处高位,出入前呼后拥,何曾留意过士兵们的困难和苦楚?” 李靖不知不觉被他转移注意力,唐实行府兵制,目前朝廷没有能力养着大量的常备军,故此要打仗之际,就要动用府兵。 府兵就是农民兵,平时耕种朝廷划分给他们的田地,称为永业田,口分田。他们平日专职种田,要打仗了,就放下锄头上阵。这些府兵,从马匹到弓箭,大横刀,磨刀石,以致麦米干粮,都要自带。而且,士兵年龄从十多岁到五十多岁都有,年龄差次…… 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军营里的老少汉子们,在军官眼里,不过是他们加官晋爵的工具,所谓“一将功成万骨灰”,将领们大多数关心自己的利益得失,有谁真正去理会兵卒们的苦乐? 七郎好看的剑眉一轩,曼声道:“暮色苍茫兮……远山黯淡天变幻,浊酒清歌兮……壮士忠肝配义胆!……情义重刀剑冷,热血心殉国难……万众斩将破敌闯关山!” 随着乾叔的手指移动,随风终于辨认出来,他所写的是“于小展”和“江七郎”六个字,呼!终于可以畅顺呼吸了。 李靖竟被七郎的话吸引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在大抒胸臆的七郎,这年轻人不顾嘴唇裂开,眉宇间有股凛然正气,犹在滔滔不绝:“……战鼓敲响,战幔拉开,铿锵男儿都以为自己是在保家卫国,甘愿一腔热血染黄砂!究其实,战火因何点燃?他们的尸骨,也许只会铺就……” 李靖料到他下面的话,断然开口:“够了!无知小子,休得信口雌黄!”这次讨伐突厥的内幕,绝不能泄露半分!!!一眼瞄到令狐似乎没在意他们的对话,而是一门心思看着随风神魂颠倒,不由得怒火中烧:“阿风!若能说出他们的名字,立马带他们走人!” “七郎和小展……阿爹!我们确是好友!他们不是奸细!”随风一口咬定。 “于小展,本总管不论你们接近阿风有何目的,若要利用她来为非作歹,想也甭想!”李靖瞪着牢里的人,一字一句:“据你说,你们潜逃,乃为不甘受人冤枉,而嫁祸之人,竟是伙夫营的手足……阿风!你须做担保!将来一旦查实你误信奸人,可别怪阿爹大义灭亲!” 随风郑重道:“总管大人铁面无私,天下皆知,阿风作保,若他们二人是奸细,阿风愿一力承担!” 她的信任和担当,让七郎和令狐感动非常,尤其是令狐,心头发热,这女郎的一颦一笑忽然变得无比亲切可爱,他不等士兵完全把门打开,忙挤出来,走到她跟前,拉起她的手,斩钉截铁地说:“风兄弟,从今往后,我们不离不弃,共同进退,有我就有你!” 随风困惑极了:“我们本就是共同进退的好友么……” “阿昆!还不快带他们去梳洗换衣服!”李靖差点千年道行今朝丧,大声叫唤候在门前的亲兵阿昆。 038章 名将李靖(1) 当天黄昏,血色夕阳在西边天际熊熊燃烧,让关山更加俊伟,连绵的军营越发肃穆。 李靖的偏帐内,不时传出阵阵年轻人的谈论声。 总管李靖,四平八稳地坐在中间的案席后,诸葛克勤,夏侯远,杨亮在他右面,七郎令狐被安排坐在他左边。 随风自愿居于末席,坐在令狐旁边,老老实实地代表父亲招呼客人,传菜唤水,打点细节。 那夜七郎三人遁入黑夜里,要趁乱摸出关去,不曾想没跑出多远,就碰到如潮水般撤退的唐军,被逮了个正着。 诸葛本拟好好审问,但李靖早怀疑有人通敌,才导致此次被围事件,便把他们押回雁门关的大营里,亲自审问。 他们当然否认是奸细,一口咬定是李随风的好友,约好了一块儿到北疆长见识,刚到太原就遇到打劫,幸得诸葛大人帐下的人所救,正好进了军营为国效力。这次的茶水风波,完全是因为得罪了伙夫营的小人而致…… 若非他们把怡然居描绘得丝毫不差,还在单独审讯时,能说出随风和丛碧的特征,连随风不可闻香花都知道,让李靖不得不审慎处理,他们恐怕早就熬不住酷刑了。 诸葛克勤起初极其担心令狐会说出些什么不利自己的事,结果他甚为难得的只字不提,今日还获悉他们居然被证实是李公子的朋友,忙过来借厮见夏侯远之际,重新结识,对他们刮目相看,一口答应,回去非好好炮制五夫长等人不可。 随风这边耳朵听着令狐在絮絮叨叨,轻轻述说他们在军营里的见闻,和石牢里的冷月清辉;那边耳朵留意着夏侯远他们的对答,被他们话题吸引。 尽管案桌上摆着丰盛的饭菜,可夏侯远无心享用,他最想知道的是墫县的现况,因此三句话不离战场。 “诸葛大哥,你和蛮子屡次交锋,想必确切探知敌军的实力,为何一个小小墫县,以我军的狼虎之师,竟然不能迅速解围?!” 诸葛忙起挟块烤肉,含糊地说:“唔……兵书有云,兵非益多也,惟无武进,足以并力,料敌,取人而已;夫憔无虑而易敌者,必擒于人……” 杨亮观颜察色,此际方开口:“战场上,不以一仗之输赢,一城之得失定大局……总管大人高瞻远瞩,深谋远虑,岂会不懂其中知道理?” 夏侯远一拍大腿,高声道:“总管大人非但文韬武略,威名盖世,大人忠肝义胆,义薄云天,家父时常挂在嘴边!夏侯一家上下,对总管大人的敬仰,犹如黄河之水,东海之波!呵呵!” 既然有人开了个头,奉承之辞根本不存在难度,诸葛立即放下筷子,顺着夏侯远的话,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通李总管胸中之韬略直逼孙吴,用兵如神,仁慈厚德…… 他们的话,勾起无数前尘旧事,如梦似幻在眼前浮现,李靖把手中的水酒一口饮尽,觉得有点心头发堵。 忠肝义胆,义薄云天…… 李靖,字药师,是雍州三原人,其兄李端,字药王,也是有功业的名将。 他们的舅舅,乃隋朝名将韩擒虎,在平陈战役中立下汗马功劳,深得隋帝父子信任重用。韩擒虎因李靖年少时好读兵书,精通经史,故时常与之讨论兵法,对他青眼有加。 大业初年,李靖曾担任长安县功曹,深获左仆射杨素,吏部尚书牛弘的赏识。 大业末年,北疆吃紧,杨广派遣李靖北方前线,调马邑任郡丞,在李渊帐下和突厥作战。与李渊一番相处后,李靖发现他有“四方之志”,密锣紧鼓在拥兵自重,并且还目睹李渊和突厥人密切来往,其图谋不轨的野心昭然欲揭。 眼看情况紧急,李靖把自己伪装成囚徒前往江都,准备向隋帝杨广告密。结果走到大兴时因兵荒马乱不能前行,滞留在那里。李渊自太原起兵后,迅速攻下大兴,李靖被俘。临斩前,李靖大叫:“公起义兵,本为天下除暴乱,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斩壮士乎?” 其时李渊立意要斩李靖,在李世民的力劝之下,方得赦免。 李靖大难不死,随即被李世民召入幕府,充做三卫。 如果说,当时为了生存,不得不选择了背叛;那么,后来武德四年,自己亲自率兵去剿灭了萧家梁王萧铣的江南王国,却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功名利禄?为了报当今圣上的知遇之恩?还是……? 灭梁后,才算是真正获得李家父子的信任,被封永康县公,为大唐招抚岭南九十六州;贞观元年,官拜刑部尚书,同时兼任检校中书令,赐封四百户;贞观三年,转为兵部尚书,掌管兵权,难道这样的高位,还不足够?! 还有,这次的北伐,朝廷内外都以为是皇上厌倦多年对突厥的卑躬屈膝,得悉突厥内乱,有的部落趁机掠边,为了天下黎民百姓,故此征集十万大军,讨伐突厥。 自己和这十万将士出塞的真正目的,只有皇上和他两人知道。 十万精兵,这具年过花甲的残躯,陈兵广袤北疆,为的是什么?! 难道还是为了权力?为了共同的利益?! 不! 他把酒杯重重顿在案桌上,暗自控制起伏的心潮。 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天下太平,为了江山社稷! 039章 名将李靖(2) “总管大人,墫县城小粮草不足,只怕难以支撑!鹏程不自量力,愿请缨上阵,请总管大人拨一支兵马给鹏程,克日出发,前去墫县解围,为总管大人解忧!”夏侯远站起来离座,抱拳躬身朗声恳求,打断李靖的思绪。 城里头,除了都尉夏侯通,连军队带平民,有实战能力的肯定不到两千,粮草紧缺,他也非常清楚。 过万突厥兵守住四面通道,以强悍的姿势击退唐军多次救援之余,还隔日岔天的对该城发动攻击。夏侯通指挥城里军民拼死坚守,幸亏边城还算牢固,里面滚木大石常年备下,弓箭硫磺库存甚多,还能够苦苦维持。 让李靖无法派出大军围剿敌人的原因很多,最主要是他摸不清敌人的真正目的。按道理说,对方的目标若是斩杀他这个定襄道行军大总管,既然认定自己还在城里,就该集中兵力,往死里打才对,可是他们没有。 他们似乎在用此城做饵,每次唐军派出兵马去营救,必然会遭到迎头痛击,突厥人运用各种灵活的战术,每每以迅雷之势消灭唐军。 莫非他们籍此来消耗唐军的主力部队?不可能阿!大唐人多将广,他们这样一次吃掉三千五千,要耗到何时?哼! 据细怍传回来的消息,东突厥数万骑兵在边境一带行踪诡秘,有逐渐往东南移动的迹象。 纵观战局,围城的有过万骑兵,加上在附近游弋随时会过来增援的精兵良马,唐军即使派出两三万兵马,也不见得有确胜的把握。 小小墫县,一个都尉,无论从哪个角度来判定,都不值得我军拿大局做赌注! 要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李靖沉思片刻,一脸慷慨激昂,措辞却谨慎:“好!鹏程能为国分忧,药师若有子如此,必大慰生平!……前线的战况,想必大家也知道了,目前各路兵马皆坚守要隘,提防蛮子入侵,战线拉得相当长啊!药师肩上责任重大!” 他也从案桌后走出来,去到夏侯远跟前虚扶一把,激动起来:“皇上朝廷把万里江山的安危交到我等手里,倘出半分差错,即祸及四海,药师万死难辞!鹏程!令尊是药师多年至交,他身陷水火,药师寝食难安啊!” 说到这里,他热泪盈眶,拍着夏侯远的肩膀,动容道:“药师今日就把本帅帐下的两千亲兵交给你!另派本地屯戍部队的三个精英上镇,三名熟悉地形的镇将,听你指挥……鹏程,去把令尊接回来!” 夏侯远满脸坚毅,掷地有声应道:“总管大人!鹏程……绝不辱命!” 他们的豪情壮语让随风热血沸腾,低声和七郎他们说:“看到没有?这才叫真英雄,真豪杰!” 令狐逸瞄瞄那一老一少,忍不住凑过去悄悄问:“你知道,一个上镇是多少兵?” 随风瞪他一眼:“一上镇不就是五百人?你竟不知道!” 七郎点头:“我们当然知道!三千五人……阿风,你和这位仁兄很熟?快去和他道别罢。” “他们明天才出发,急什么?” 这时候,杨亮也站出来,他先是风度翩翩地行个礼,然后才说:“在下替鹏程多谢元帅大人,亲兵营,肩负保护元帅之重任,岂可随便离开职守?恳请元帅收回成命!” 看到随风惊讶的神色,令狐附在她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此人有见地!” “七郎!”李靖并没有正面回答杨亮的请求,却大步都到七郎和令狐桌前,用充满慈爱与期待的眼光凝视他们,语气里尽是激励:“好一句‘壮士忠肝配义胆’,后生可畏啊!你们一片赤子之心来到北疆,体验军旅生涯,还没上到战场就遭小人陷害,受委屈了!药师在这里给你们陪不是啦!”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他右手果断地一挥,道:“如今,有个一展抱负的大好机会!药师此刻要破格提升你们为校尉,陪同鹏程去墫县一趟,代表药师把夏侯都尉好生接回来……这样,也不枉你们不远万里来前线一番。哈哈!七郎,小展,好好干!药师拭目以待,在雁门关下设宴,恭迎你们‘万众斩将破敌闯关山’而回!” 目睹诸葛克勤错愕地放下手中杯,杨亮眸子里跳动的光芒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夏侯远踌躇满志冲着他们微笑。 七郎和令狐对望一眼,齐齐站起来,正要说什么,随风不知道何时闪到父亲面前,爽快地说:“既是个历练的好机会,阿风也要出战!” “万万不可!”七郎冲口而出。 令狐激动万分,心潮澎湃:“阿风!……” 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有人不离不弃的幸福,这种滋味原来如此温暖! “你,捣什么乱!”李靖扯动嘴角,尽量保持风度:“……阿爹这里另有要务安排给你!”这孽障,能做什么事?他急忙在脑海里思量对策。 随风抬手制止七郎的反对,忙着争辩:“有什么事比营救夏侯都尉要紧?我们几个本是好友,他们都有机会上战场,我凭什么不可以去?” 印章至今未找回,如今又看到他们落在父亲手里,历尽煎熬,这些都让随风感到无比歉意,不管父亲为何忽然派他们出征,她一定要亲自送他们出境! 在她的心里,真正的朋友,就是值得自己为之赴汤蹈火的人。 “生块红烧肉,也比生你强!”李靖心头冒起七夫人说此话时咬牙切齿的样子。 七夫人乃随风的生母程瑞仪,她在随风第二百九十七次拒绝嫁人,坚决要和宇文家的丫头到竹林隐居时,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句话,当时李靖还觉得七夫人的话匪夷所思,此刻却深感夫人的确真知灼见。 他“呵呵”笑着,伸手把女儿拉到身边,慈爱地说:“阿爹刚接到消息,你娘快到了。”他故意押着嗓子:“她可是为了你而来的,你若跑了,阿爹可不敢去见她。” “阿娘找来了?”随风打个冷战。糟糕!准是父亲派回去找自己的人,惊动了自己的娘亲。 这位李府的七夫人,可是迁右武卫大将军程咬金的堂妹,性子爽快,能文能武,说一不二,在府上虽说不能呼风唤雨,也算是能独挡一面。 其他妾所生的孩子,按规矩不可以称呼生母为娘亲,独独她不管,她所出的两女一男,得以叫她为“阿娘”。 夏侯远耳朵尖,听到此话,笑着说:“李兄弟,你的好意大哥心领啦!这次你先去陪你娘,下次我们兄弟再联手杀敌!哈哈!咱都来到前线了,甭急!杀蛮子的机会多的是!” 杨亮的心沉到了海底。 诸葛克勤双眼总在令狐和七郎脸上梭巡,目睹“小展”望着随风那一脸的陶醉,心都凉了,他默默地把杯中的水酒一饮而尽。 040章 并肩西北行 饭后,七郎和令狐等被带到临时安置他们四个的军帐。 久别重逢,阿英激动得不知道如何表达,幸亏乾叔早吩咐过他,不许乱说话,他只好站在角落里拿眼睛看听说明朝就要点兵出征,乾叔看了看自己上着夹板的伤腿,沉静地说了四个字:“骑马,无碍。”然后,不管七郎令狐说什么,他都不作回应。 七郎他们碍着夏侯远和杨亮在一旁,很多话无法说,偏生夏侯远摊开张地形图,拉着杨亮在灯下指指点点,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还要把七郎令狐也卷进去。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走近,随风鬼鬼祟祟地溜进来。 她的出现,让里面的众人不约而同停下来瞪着她,阿英如见救星,忙跳过去说:“李公子,你快去和你爹说,他们伤成那样,怎么可以上战场?要打仗,阿英代替!” 其他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令狐的动作比阿英还快,他一手扒拉开阿英,拖起随风的手臂,嘴里说着:“你来得正好,我还琢磨着过去找你呢!来,来,我有话和你说……”不由分说,拉着她就往外走。 百忙中,杨亮略带冷嘲的微笑落在随风眼中,她的心轻轻跳了跳。 凛凛夜风中,寒星闪烁,墨蓝色的天空显得越发神秘莫测。 阴影处,随风把手臂抽出来,问:“什么事?” 令狐逸看清楚了附近没人,才柔声说:“你怎么这么笨!说要跟去打仗?” “我赶过来,第一件事是要告诉你们,那东西还没找回来……窦家这次为了块小石头,居然要杀我们!”随风面色发白:“也不知道得罪他们什么了!他们有没有来为难你们?……我定要亲自送你们出去,才能放心。” “什么?你们也遇上杀手了?” 简要地把所经历的一切互相交流过后,随风惭愧极了,低声道:“都是我惹出来的祸……” “阿风,你别多心,没有你,此事一样会发生。我们从来没有怪过你。对了,”令狐凑近了才问:“你和里面那两个人很熟?” 她摇头:“怎么了?” “夏侯还可以,姓杨的深藏不露……可惜了。”令狐欲言又止。 随风望着他黑暗中闪烁的眼睛,悄悄说:“令狐,你要帮帮我,我必须趁你们出发时,混进队伍里,你带我一起出关。” 令狐逸连连摇头,他和七郎的计划无非是打算趁兵荒马乱开溜,至于夏侯远是否能救出他爹,似乎和他们没有多大关系。 “阿风,你没有必要跟着我们去冒险。”令狐想了想道:“我们将诈死脱身,不会连累你这担保人,你还是陪你娘亲回家罢。” “不是担心这个啊,令狐,我娘来了,后果堪虞,我还是溜之大吉的好……”她耸耸肩,换了个角度说:“能和你们上战场,千载难逢,你们别想拉下我。” 她心中有个小九九,不愿意被娘亲押回家是其一;渴望上战场乃其二;做他们的护身符送他们出境是其三;越靠近北疆,她对那两位前朝的皇族越充满好奇,很想跟着去拜见一番乃其四;趁机实现多年的心愿——云游四方,这才是她的终极目标。 其实,她和丛碧打小时候起就有个梦想,云游四方。 她们俩为此还磨着随风的娘亲传授武功,诚心诚意地下了一番苦功。可惜,当她们 十五岁那年,不过把计划和家长稍微说了点,结果当然是遭到强烈反对,并招惹来络绎不绝的媒婆。她们俩齐心反对,一同翻阅经书史料找理由来和父母姨娘婶娘雄辩,寸土必争地来理论,最后以到江南隐居作为彼此的退让——也算是眼不见为净罢。 李家和宇文家的知情者都说,两个古今少见的疯丫头,怎么就让她们碰到一块了?却不知道,正是家长们的压力,才真正令她们结成同盟,深感志同道合者难得,从此结为知己。 她们隐居为名,平时悄悄溜出去在附近漫游,那种自由自在令他们乐而忘返,因此对婚嫁一说视为洪水猛兽。这次娘亲找到前线来,必然会变本加厉的借题发挥,重弹旧调,她会乖乖地跟阿爹去见娘亲才怪! 令狐板起俊脸,严肃起来:“这一路西来,我们多次差点变成游魂野鬼,所吃的苦头也不消提了。明天我们是上战场,不是去游历!你跟着我们真的太危险!”他心里其实很愿意随风和他们共同进退,不过,他和七郎的功夫上到战场恐怕没什么用,乾叔又负伤,阿英,能自保都不错了。他衡量要害,真心希望随风安全回去。 随风正色道:“我当然知道战场不是闹着玩的,夏侯远带领精兵,和城里的守军来个里外夹攻,加上阿爹的军队在外围呼应,赢面很大啊,咱不过是跟在队伍后面,瞅准机会就闪,哪门子的危险?”她撇嘴道:“你不帮我,我找七郎去!”说着,转身就走。 “阿风!”他忙拉住她,很自然就用上了哄小姑娘的口吻:“好!好!先别急别急,我和你说实话就是了……嗯……从这儿去到目的地,还有很长很长的路呢!沿途要穿越茫茫无边的大草原,随时会吞没人马野兽的沼泽地,嗯……必须翻山越岭,豺狼毒蛇出没……说不定啊,一个不小心,迷路了,拐到大漠里去,不被风沙吹走,也许就在里面转来转去,到死也出不来……你去找七郎也没用,我们断不会让你受那样的苦。” 说什么李靖也是她爹,这三千五名将士去敌人的包围圈里救人,几乎是去送死的推论,还是别在她跟前提及的好。 “令狐姐姐,你不是发誓要和我不离不弃,共同进退?大草原,沼泽地,大漠,那么多精彩的地方,你们居然不算上我一份?”她忽然变得精明起来:“你要出尔反尔?哼!你以为我自己就出不去?咱们走着瞧!” 女人,原来骨子里都是不讲道理的!令狐恍然大悟,伸手去刮刮她冰凉的鼻子,亲昵地说:“小坏包!要挟大哥啊?唉!大哥算怕了你……你好好叫我一句大哥,以后不许再叫我姐姐,明儿大哥带你出去!” 随风笑着摇头:“大姐如何变得大哥?”适应了昏暗的眼睛可以看到对方含笑的容颜,她忍不住去掐他的脸颊,乐呵呵道:“好姐妹,明儿我们一起闯西北去!” 041章 伏击之战 黎明前的至黑至暗。 夏侯远亲自带领步兵早早吃饱战饭,悄悄地埋伏在离敌营不过两箭之地的草地上,简直就是趴在敌人的眼皮前。 但兵中那些老残的素质就出来了——都是在生死线上多年的老兵,无论埋伏在哪儿都和躺家里没什么区别,其中最紧张的反而是这几个年轻人。 风吹草低,草梢在李随风的脸畔拂来拂去,她总是觉得鼻子痒痒的,恨不得好好打几个喷嚏才能呼吸畅顺。 令狐拔开面前的高草小心地向前面张望一会儿,确信敌人还没有出现,才猫着腰,轻手轻脚地挪到七郎身边,用手推了推他。 七郎有些紧张地侧过头,拿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令狐和他耳语:“老表,就咱们这些老弱残兵,这场仗怎么打?” 七郎轻叹一口气,压着嗓子说:“你不是不知道,这些‘亲兵’,都是怎么来的,人家想摆脱好久了。” 令狐扁扁嘴:“这朝廷,让根本不懂带兵的人去管兵,能征善战的将领手头却一个兵都没有,实在是绝。” “不如此,怎样预防军阀们拥兵自重?”随风在旁边插口,她没听到他们前面的话,就听到令狐后面那句。 这是朝廷限制军阀拥兵自重的特别措施。 每个地方都有折冲府管理地方上的府兵,但是折冲府的都尉却无权也无能力带兵,只有朝廷派来的将领才能带兵。 可这些将领自己手头并没有一兵半卒,必须拿着兵部发出的“鱼符”到折冲府去,在折冲府和当地刺史的配合下,才能组织调派军队。 李靖也不例外。 他临时接管来自四面八方的十万兵,年龄从十八到六十。 所谓亲兵营,也是当地折冲府安排的,龙蛇混迹,除了老的弱的,也有潜伏在他身边各方势力的人,把他的一举一动传到上头去。 这批人,如今就在他们附近,将和他们并肩作战,生死与共…… 朦胧的黑暗中,令狐的眸子象晨星闪亮:“阿风,待会儿战鼓敲响,你一定要跟着我们!别冲散了!”他想起即将来临的战役,简直是汗湿青衫。 出关之后,一路上杨亮和夏侯远轮番和他们商讨战术,他们几个想离开一阵都有难度,更别说要一起逃走了。于是,这场在他和七郎眼里已经输了八成的伏击战,是他们开溜的唯一机会——前提是大家都死不去。 沙尘滚滚,很容易杀错良民。 随风比他们镇定,她笑笑:“少担心,我们有强大的后援,这场仗,有惊无险!” 阿英今天真是担足心事,既要照顾带伤的乾叔,还要关注着少爷的安危,他听到随风的话,差点一句:“这场仗,九死一生才对!”就甩过去,幸亏乾叔警醒,及时制止。 七郎和令狐都沉默了,紧张地再次检查身上藏的短刀匕首,还有手边的弓箭砍刀。 他们一行五人,一个装着没事的伤兵,一个只会研墨铺纸的小兵,一个以为绝对不会输的女兵……唉!两位大少爷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令狐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让阿风离开自己半步! 不知道他们那边如何了?李随风忍不住偷偷支起上半身,向着夏侯远和杨亮埋伏的方向望去。 这次伏击战是杨亮的决策。 本来夏侯远迫不及待,前天晚上一扎好寨就要出击。杨亮坚决反对,提议他袭击敌人的运粮队。 他说,这几天虽然赶路,可他早已派出探子,查明突厥人的运粮队明天就会到达。毕竟,敌人也是要吃饭的。 这军队动则万儿八千的人马,粮食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突厥人的解决方式主要是靠在战场附近的打秋风和运输。但这里附近连月来早就被洗劫一空,连人影都没有了,所以部队的粮食草料只好靠后方运输。 夏侯远最后无异议,便把计策写成书信,昨夜趁天黑亲自出马把书信射到城内。 此刻,夏侯远和杨亮也在藏身处交头接耳。 杨亮目光游离:“鹏程,你要记住,一旦和令尊回合,我们就护着他往后撤,剩下的交给七郎他们即可。” 夏侯远不解:“大哥,原来计划不是这样的啊!”不是决定了,和父亲里应外合,歼灭围城的蛮子,然后配合大军,把引来的外围之敌也扫荡,彻底收复边城?! 杨亮眉心打折,他绕个弯说:“计划改变,是因为大哥疏忽了,令尊被困多时,城里早就粮草不继,他的体力应该无法应付连场恶战……” “这样吧!”夏侯远爽快道:“我们的作战计划都送回去了,不能随意变动!大哥保护家父撤退,小弟留下!” 东方天际开始逐渐出现白色的曙光,伏兵们身上覆盖的干草上沾满了露水,秋寒无声无息渗入骨髓,杨亮注视着其中一颗晶莹的露珠,缓缓地用只有他们听得到的声音道:“鹏程,凡事要有个最坏的预算,万一,后方调派援军不能准时赶过来,我们只能随机应变。” 夏侯远皱着眉头,脑子里把整个作战计划再盘算一遍,才说:“不会的,出发时总管曾说,只要一定下攻击时辰和地点,援军必然会配合……他老人家连自己的孩子都派出来,可见对这次出战有多大信心!” 杨亮太清楚对方的性子了,要他丢下士兵和城里的民众跑路,十有**做不到,所以自己一直没在他跟前提,这次也不过是作最后尝试;眼下见他居然以为李随风是总管大人派来助阵的,他彻底无语了。 他和夏侯远虽然是好友,但是他素来不会在对方面前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和这些将门之子相处,处处显得自己比他们聪明,是为大忌。 敌人的运输队却是直到差不多己时才到,在大家变成秋阳下的石头之前,忽然看到敌人营中一阵骚动,叽里呱啦的呼喊声,笑骂声此起彼伏,因为运输队带来的不光是粮食,更有家人的礼物和消息。 042章 瞬息万变 “可惜!”夏侯远低声道,如果人再多点,现在去突击就能杀敌人个措手不及,可惜身边就那么点人……唉!如果兵马多点,他们早就发起冲锋了,还用在这里躲猫猫么。 “上天保佑,让我们找到机会快点开溜……”令狐逸在心中不断祈祷。 随风握紧手中的马刀,扶正了头上铜盔,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七郎的目光锁定突厥运粮队中的几匹骏马,他们早已定下计划,趁乱抢马! 不过两盏茶时间,突厥运输队交接完毕就要往回赶。敌营中也开始派发粮食,一时间在敌帐里外都是人马粮草,乱哄哄的声音传到了大家的耳里。 “趁现在!”杨亮眼中精光闪动,右手用力往前一挥! 一通鼓响,轻弩手上,冲到离敌人一百五十步之际,弩箭齐发! “敌袭!敌袭!啊——!”敌人的哨兵发刚发出警报,就被一箭封喉。 一轮弩箭把敌人射得晕头转向之后,夏侯远军令传下,战鼓“咚!咚!咚!”响彻云霄,杀声四起! “杀——!”能跑的唐军已经结成战队齐齐跑步前进,不能跑的也在后面排成驻队,拼命地摇动手中的旗帜,仿佛敌营外都是唐军的身影。 突厥人做梦也想不到敌人竟在自己眼皮底下埋伏,一时间差点炸了营,唐军步兵侥幸地躲过了头几轮的箭雨,冲到了寨外的土沟边。 “放——!”随着将官的大喊,众士兵把早准备好的火箭火穳射入敌寨,而一些士兵则拿起铲子拼命填平土沟。 敌寨内的帐篷马草衣物等先被点燃,尔后一直连过去,把粮食都烧起来了,此时正是秋高气爽,万物枯黄的时节,干燥的北风把火星吹得到处都是。 “着火啦!救命啊!”在敌人的惨叫声中,唐军老兵熟练地破坏鹿拒,夏侯远带领的骑兵也从另一侧翼冲了过来,扬手就为还未燃烧的地方添上几支火箭。 杨亮那边,一队年轻强壮的士兵先锋队终于爬上寨门上,一边顶住攻击的敌人,一边解下背上的桐油火罐,向四周扔去。随着罐裂开,里面的桐油硫磺等猛烈燃烧起来,把逼近寨门的敌人烧成火人! 先锋队趁机斩断门索,在外围的唐军一涌而入,冲过火墙,把仓促应战的敌人杀了个人仰马翻。 可惜好景不长,混战中,突厥兵首领吼叫着,挥动弯刀,下令死守粮草,同时指挥反应过来的士兵迅速组织起阻击! 毕竟是老弱残居多的唐军很快落入挨打的窘境! 夏侯远在寨外也和在另一寨门冲出的骑兵撞上,他舞起长槊挑刺扫截,突厥兵死在他手下的不计其数。但前面的敌人仿佛无穷无尽,怎么杀也杀不完,眼看寨中唐军的优势越来越少,却怎么都脱不开身。 便在这时,城中一阵呐喊,军旗摇曳,一队步骑挟猛虎下山之势冲了出来! 一马当先的正是夏侯通! 突厥人三面受敌,慌乱中士气大落,不知道谁大喊着带头撤退,其余人很自然地从没有唐军的那面争先溃退。 “杀啊!把突厥狗都给我杀光!”夏侯远振臂高呼,率领骑兵追击。 杨亮怕夏侯远那千多人马追上去也不济事,连忙与夏侯通的部队整合尾随,毕竟现在敌寨内都是火,留在这里也没用。 在夏侯远的追击下,敌人兵败如山倒,他自然更快马加鞭,后头的鸣金声也充耳不闻,气得夏侯通只跺脚,只好带领部队列阵接应。 突然,唐军背后杀声大震,夏侯通和杨亮混乱中相对失色,心中大叫不好,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无数突厥骑兵竟然从背后如潮水般涌至! 原来,夏侯远的部队半路早就被发现,突厥人将计就计,把老弱残留在营里,精兵则一早退在外围,等待唐的军队进来汇合城里部队时发起攻击,来个诱敌出城,做那黄雀之事。 只不过没想到唐军竟会用火,活活牺牲了半数留守人员。 此刻,每个突厥骑兵心里都是自己族人死去的悲痛和对唐军的痛恨,他们都把唐军当作屠杀的对象,出手狠绝! 面对无数杀红了眼的突厥骑兵,劳累的唐军怎么会是对手,数万精锐骑兵对上不足四千劣兵,胜负立见,唐军陌刀阵根本来不及结阵,顷刻间被冲散! 几千唐军面对死亡的威胁,经验丰富,反应快的忙向附近的同袍靠拢,背贴背,兵器对外,奋力为自己的生存而战! 夏侯通遥遥望着浴血奋战的儿子,嘶声大叫:“往城里撤!快!” 杨亮握紧手中环首刀,眼看夏侯远已经落单,被三名突厥兵围攻,本来全仗手中的长槊抵挡,占着长兵器的优势,逼得敌人不能接近,不曾想几个交锋,长槊被对方一刀砍断,失去兵器的他,在敌人的刀光霍霍中,顿时陷入险境! 夏侯通额上青筋爆起,怒吼:“程儿,撑住!”,一提缰绳,纵马杀将过去! 043章 生关死劫 杨亮愣了愣,迟疑间一个错眼看到战团边缘,几个熟悉的身影:李家的随风和她的几个朋友,拉拉扯扯,跌跌撞撞,险象环生! 他们几个分工合作,每人照顾一面,专挑少人的地方窜,令狐逸,乾叔负责杀人抢马,其余三人保护他们俩。 兵荒马乱之际,开始唐军占上风时,并没有人留意他们,所以他们相当顺利就撂倒几个突厥兵,抢到两匹马。 令狐逸首先把缰绳塞到随风手里,掉头继续扑向那个被乾叔用长矛刺下马的突厥人,手起就要刀落,谁知对方很是骠悍,躺在地上都能一脚踹过来,他笑骂着闪开:“本少爷只要你的马,不要你的命!你慌什么?” 对方根本听不懂他说什么,直接以为他在嘲笑自己无能,勃然大怒,翻身跃起,狼嚎着扑过来,要和令狐同归于尽! 令狐逸冷不防被一个前胸冒血的人攻击,他掉头就跑,被对方一把扯住,“扑通”一下扑倒在地上,随风惊呼着扔开缰绳冲过去,举起马刀便要去砍那人的背心。 对方多年征战,很本能地揪住令狐逸在地上打滚,随风这一下便深入干草地,差点命中令狐逸。 说时迟,那时快,阿英已经离开自己的岗位,从地上捡起把泥铲子,看准了对方的脑袋去砸,可惜他没受过训练,人家也精明地总拿令狐做盾牌,铲子多次勘勘从令狐头肩掠过…… 七郎看的心惊肉跳,大声叫:“阿英!别砸中令狐!” 这边厢,乾叔被两名突厥人纠缠,他亏在腿受了伤,正在勉力支撑,奋勇抵抗! 天上的艳阳,无法带给陆康和丛碧半丝暖意,却让西北战场上的每个人都热血沸腾…… 令狐逸在地上滚来滚去和一名突厥兵缠斗,耳边不断传来厮杀声,战马悲鸣声,他的脖子混乱中被对方扼住,呼吸困难,眼前发黑,正忙着奋力挣扎反击,猛然听到哗声四作,七郎大叫:“不好!我们被包围了!快救令狐出来——” 即使是被压在地上,令狐也感觉到了周围刀光剑影,马蹄声响彻天地,士卒惨号不绝于耳。 杀戮!突厥人开始了对唐军的杀戮! 他们被困于此,迟早被人一锅端! 令狐豁出去了,他用尽全力腾出双手,顾不上恶心,使出师傅教的绝招,左手扣紧对方的脑袋,右手伸直食指中指狠狠去插对方双目! 随风也豁出去了,她大步过去,对准那人的背心,举起刀,近距离用力砍下去!“噗”一声闷响,马刀没入血肉间,霎那间,那人松手抬头长号呼痛,双目黑血长流,狰狞可怖,把阿英吓得手中泥铲都掉落地。 “帮我!”在随风的喝令下,阿英忙和她合力抓住那人的肩臂,连拖带挪,好不容易才搬开突厥人沉重的身躯,令狐逸来不及喘气,就听到乾叔怒吼连声,他们转身一看,原来七郎看到乾叔情况危急,赶过去相救,被好几个突厥兵围攻! 令狐逸冲着随风叫:“你快上马,先跑!” 随风环视四周,意识到唐军完全不是对手,后方的援军半个影子都没有,当机立断:“阿英!那边有马,抢!令狐,我和你一人一马,救人!” 阿英应声而去,她和令狐逸快速翻身上马,弯下身子,策马急奔,冲进战圈。 混战中,随风瞅到空子,纵马冲到七郎附近,手中马刀横劈直砍,逼退围攻者,伸出左手,大叫:“七郎,上马!” 七郎忙抓住她的手,她奋全力一拉,七郎顺势攀上马背,还没坐稳,迎面冲来一名突厥骑兵,锐利弯刀挟风而至!随风忙勒马急转,勘勘闪过致命一击,双腿**马肚,战马长嘶着往前冲! 弹指间,她瞥到令狐逸无法靠近乾叔,稍一迟疑,敌人攻击又至!她慌忙举刀迎击,“咣!”一下金属交错声响起,随风的臂力相差太远,手中马刀飞走,被震得身子不由自主往左倒,七郎大惊,随手把手中的匕首猛力扔过去,企图阻止对方的进攻。 说时迟那时快,对方后面飞来一支利箭,眼看就要命中随风!七郎下意识要推开她,自己去挡。结果错乱中,右臂被钉进一箭,随风低呼着堕马,战马忽然身上一轻,撒蹄就跑! 随风从马背上跌落干草地,痛得无法立即爬起来,那名盯着他们的突厥骑兵马上纵马过来,铁蹄狠狠往她身上踹去! 她忙护着头部就地打滚,几下错落,肩臂转来剧痛,不好!还是被踏中!同时惊觉还有两匹马在向着自己冲过来…… 生平第一次,她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原来死,随时会降临到每一个人身上。 沉重的铁蹄一下下落她身上,身上频频传来被践踏的闷痛,“我居然会被马踩死!”这可怕的念头如黑夜鬼手,牢牢卡住她的咽喉。 绝望之际,感觉衣领被某人一把揪住,身子凌空片刻,重重落在硬邦邦的马鞍上,不由自主往地上滑去…… 原来是杨亮。 他远远杀将过来,把随风从马蹄下抢起,情急下难免用力过度,随风的上半身完全挂在马鞍上,眼看就要重心前坠,掉下马去。杨亮急中生智,忙趴下去使劲压住她,抖动缰绳,催马前冲,旋风般卷过厮杀的战场。 随风倒挂着,但觉血液直冲头额,天旋地转,惊人的一幕闪入眼帘: 夏侯远冷不防被敌军戳下马,刚奋力跃起,数名突厥兵众刀齐下直劈向他! “程儿!”夏侯通踢掉马镫,直接从马背上飞身扑过去,把儿子扑倒在地。 几柄明晃晃的弯刀,折射着绚丽的秋阳,眨眼间尽数落在他头上身上…… 刀的寒光,飞溅的鲜血,涂地的脑浆,还有疑似被砍飞的身体某部分在随风眼前掠过…… 暴力血腥的场面彻底震撼了她,“啊——”高八度的女性尖叫声冲喉而出,在吵杂的沙场显得刺耳突兀。 “闭嘴!不想活了!”杨亮大吼。 懵懂的随风哪里听得进去?颠簸中刹也刹不住恐惧的尖叫。杨亮不敢抬头,唯恐引来利刀冷箭,他在冲进来之前已经看准了西北角是突厥兵包围圈唯一的漏洞,此刻当然认准方向,拼命策马疾奔,用速度来换取一线生机! 这边,令狐逸挨了几刀,屡次寻找突破口,要冲进去营救乾叔,无奈突厥兵配合默契,他自保尚不暇,根本无法撕开人家的刀网。他急得大叫:“乾叔!杀过来!” 乾叔拖着伤腿,手中大刀翻飞,怒目圆瞪,竭力使出浑身功夫,死命要杀出条血路。 便在此时,一道黑影穿过刀林箭雨,卷风而至! 是阿英! 044章 舍命相救 乾叔忙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奋力翻身上马,猛然刀光闪过,一名突厥兵切入他们之间,果断地手起刀落,乾叔顿时轰然倒地,断臂处血如泉涌…… 阿英手上一轻,惊觉自己抓住的是乾叔的断臂,他大惊失色,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受惊的战马已然载着他慌不择路,向战场中央冲去! 恰在此时,令狐逸听到随风的尖叫声,他不及细想,把心一横,挥刀护住要害,**马肚,冒死冲到乾叔跟前,俯下身去用尽全力把血淋淋的乾叔提上马背,毫不犹豫地追着随风的尖叫声催马狂奔… 只在兵书上,他人口中接触过战争的随风,倒挂在马背上,直叫到声嘶力竭,逐渐感觉身受之苦楚盖过了恐惧,开始被如雷耳鸣困扰,头痛欲裂,心肺像有万千尖针密密刺,战马每跨出一步,都让她深感煎熬,恨不得立即结束噩梦。 不想死,就忍着!她迷迷糊糊告诉自己。 不晓得熬了多久,她恍惚感到速度放慢,背上压力舒缓,有人腾出手把自己扯正了,趴稳了,方勒停马。 腾云驾雾一阵摇晃,似乎是有人把她抱下马,轻轻放落地上,几滴清水滋润着她干裂的唇,随风张开眼,看到杨亮关切的目光,意识到自己死里逃生,全靠眼前这人相救,忙开口道:“大恩……不言谢。” 啊!她居然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听到“丝丝”的吐气声。 暮色苍茫的荒野地,忽然转来急促的马蹄声声—— 追兵?! 杨亮面色一变,忙竖起食指:“嘘!”同时伸手去掩住她的嘴,一起趴在地上,指望着半干的野草能遮挡一阵,最好蒙混过去。 随风忽然聪明起来,她对着杨亮猛丢眼色:我们的马! 杨亮也醒悟过来,心里暗叫糟,可是清脆的马蹄声已经非常近,要赶走马已然来不及…… 他当机立断,从靴子里抽出短剑,伏在随风耳边低声说:“别动!交给我!” 随风大急,也想动手去拿兵器,却惊恐地发现,浑身剧痛麻痹! 黄昏的凉风,送来泥土的芬芳,野草的清香,也送来一个虽然变调,却还熟悉的声音:“随风——随风——随——风——” 随风精神一震:令狐! 杨亮谨慎地探头窥望,看清楚来人,正是令狐逸。 令狐逸急奔至此,远远看到那匹马,知道随风定在附近,便放声呼唤。 杨亮看清楚了令狐身后并无追兵,这才站起来,叫到:“我们在这里!” 随风在地上努力活动筋骨,直到令狐悲喜交集的脸出现在眼前,她才感觉四肢听使唤了,不禁松了口气。 令狐逸呆呆看了她半刻,笑容满脸,却眼中含泪:“阿风,你没事,没事就好……” 此人浑身是血,一张俊气的脸上伤痕血迹交织,双目红肿,面上真情流露,随风努力微笑:“令狐……我……没事。” 她嘶哑的声音落在令狐耳朵里,让他顿起怜惜之心,自然而然伸手去轻轻触摸她脸上的青紫瘀痕,柔声道:“痛不痛?” 随风艰难地问:“七,七……郎呢?” 令狐黯然失色,无奈摇头:“不知道,我是追着你们到此。”看到随风欠身要起来,便伸手扶起她。 “阿英呢?”她张望四周。 提起阿英,想起老表七郎,令狐悲从中来,他三言两语把经过说了一遍,最后擦着泪水说:“阿英……羊入虎口,多半没了……乾叔……失血过多,半路就,就不行了,他的遗体,还在马背上。” 夏侯父子倒在血泊中的那幕在眼前重现,随风打个冷战,欲哭无泪。 夜幕如厚密的黑纱徐徐降下,茫茫荒漠开始刮起大风,秋寒渗骨。 杨亮和令狐在天黑之前把乾叔遗体安葬妥当后,本想找个地方避风过夜,可四野无遮无掩,星月下举目但见沙石秃树,一片荒凉,随风茫然无助:“令狐,我们怎么办?” 令狐逸身上的伤被风吹得又痛又冷,他苦笑:“往前走吧,也许拐个弯,就能找到合适之处。”说话间就要扶随风上路——她看到马背就想吐,宁愿走路。 杨亮淡淡道:“你们等等。”说完,稳步攀上最近的山石,站在高处眺望。 随风抬头看着他,双膝打晃,令狐低声问:“阿风,听他说你被马踩得半死,真的没大碍?怎么你抖得那么厉害?” 她用手去摸左髋,倒吸冷气:“这里,很痛!不知道能不能走……” 杨亮从巨石上跃下,语气带着欣喜:“北面,居然有火光!” 第三卷 漫天风雨 045章 古都洛阳 气候温和,风光如画的洛阳郡。 这是个新旧并存的几百年古都,东临嵩岳,西依秦岭,南望伏牛,北靠太行,尤其是洛阳新城,自隋大业元年起,经过二十多年的修筑,已成为与长安齐名的陪都。 洛阳此地,风景名胜多不胜数,他们一路走来,但见或峰奇石怪,或竹翠林茂,或峻岭谷狭,或泉清瀑壮,大有雄伟、峻险、秀丽兼并之气势,既具豪野的刚阳、又有着明秀的阴柔,把南北之神韵都发挥的淋漓尽致。 陆康和丛碧在洛水边弃舟登岸,押着凌云入住当地的福安客店。 凌云这小姑娘非常倔强,一路上任由你折腾,无论丛碧他们问任何问题,她都不予回答,不是和他们吵嘴就是半真半假地哭,忽而撒娇,忽而委屈可怜,忽而骄慢,把陆康和丛碧二人弄得哭笑不得,严刑拷打吧,对着一个小姑娘,做不下手;恐吓逼问,人家带你游花园…… 同时还要应付如影随形的打手们,稍有疏忽就惹来杀身之祸,他们的耐心几乎都要磨尽了。 客店内,丛碧命随从看着凌云,自己来到陆康的房间里。 天空上,灰色的雨云在缓缓向东南飘移,陆康正在靠窗处洗手,细雨点点滴滴落在窗前,湿润的空气飘进房间里,带着丝丝桂花的清香,他垂下头,凝望着盆里的水和自己双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到木门掩上的声音,他抬起头,看到丛碧愁眉深锁,就说:“阿碧,不可以再这般下去了。” 丛碧闷闷道:“就是为此事发愁,随风留下的软筋散,剩下的不多了,这烫手山芋,得尽快抛开。” 陆康思索着,慢慢说:“她身上没带着,肯定放在什么地方了……阿碧,我们一直参不透,这对印章,值得他们千里追踪,甚至牺牲性命?” 陆康曾经试过用凌云的性命来威胁对方,逼他们交换那枚盗走的印章,可是对方半点回应都没有,似乎凌云都不过是个随时可以放弃的棋子。 ——窦家再穷,也不至于为了块小石头,连女儿都不要了吧?! 丛碧白皙的脸上闪过不快之色:“子俊,也许人家就是看准了我们不会真的杀了那丫头!看来七郎的宝贝是没指望了……哼!做人,不够狠辣,还真是个大毛病!” 陆康擦干手,走到她身旁,微笑着说:“别急,遇到越大的麻烦,就越要以平常心对待。” “走,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再好好琢磨该如何对付他们。”丛碧努力按捺住烦躁的心情,也强笑着提议。 在这个江南才子跟前,可是不能输了给他!对于陆康的冷静豁达,丛碧在佩服之余,总是暗中和他较量,不知不觉中提高了几分修为。 迎着初起的秋风,他们走上洛阳老街,在一间热闹的饭馆前停下脚步,闻到那股独特的酸酸香味,看到门楣上那块写着“庆记浆饭”的招牌,丛碧低声问:“这洛阳特色面食,你可曾试过?” 丛碧家在长安,她从小来往于长安江南之间,对沿途的民俗风情相当熟悉。 陆康点头,嘴角泛起笑意:“孩提时,第一次尝,很不喜欢那股酸味,后来多吃几次,就再也忘不掉。” 两人相视一笑,很有默契地走进该饭馆。 当店小二把两碗名为“浆饭”的浆面条端上桌子时,丛碧问:“我是北方人,爱吃面食倒也罢了,陆大才子可是南方人,怎么也喜欢麦黍!” 陆康怔了怔,淡淡道:“嗯……家父是南方人,姆妈却是北方人。”这也许是他身型偏高,五官轮廓比很多南方人要明显的主要原因。 丛碧被他眸子里隐隐流动的忧郁打动,非常后悔自己提了这个愚蠢的问题,忙笑道:“子俊,子俊,趁天色尚早,吃完面,我带你去看天津桥遗迹……我们带上琴和笛子,叫人烫壶酒,呵呵,希望今晚能有月色!” 陆康的母亲霿娘,是他父亲很多年前,北上经商时,带回家的。 霿娘的来历身世,在陆家是个谜,是个不可提起的秘密。全家上下,连陆康都只知道她是北方人,其余一概空白。 霿娘是陆父第二十三房的小妾,陆康称呼其为“姆妈”。 性子冷清的她对自己的儿子似乎也不太热情,母子间甚至很少说话。她终日把自己关在厢房里,潜心礼佛,对凡尘俗事一概不问不闻。 没有人知道为何陆父会娶这个女人回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何会容忍这个不苟言笑的女人。 别人也许不在意霿娘的冷漠,可这是陆康心中的一根刺。 母亲心中根本没有自己。 这是他苦苦思索多年得出的结论。 046章 津桥月色 是日,黄昏后,渐猛的西北风把雨云吹散,陆康和丛碧一前一后沿着洛水畔信步晃悠。抬眼望向城东北隅,但见翠树成行,高楼瓦屋,红砖碧瓦,家家户户炊烟袅袅上升,在茫茫暮色中,犹如纷纷扬扬的江南烟雨般朦胧和美。 他们偶尔交谈几句,心情少有的愉快。 不多时,他们来到天津桥遗址附近,迎着江风,默默无言徘徊在被毁重楼的断瓦残垣上,看着水面渔火点点,对岸模糊的远山房舍,心中感慨万千。 古都洛阳原来并没有桥,隋朝杨广在登基的同一年,就决意在故洛阳城以西二十里处重新选址修建新都,新都南跨洛河,面朝伊阙,为交通方面,必须在洛河上建一座桥。 这座桥,构思非常巧妙,用铁索链起无数大船,形成一座大浮桥,两岸各有一座重楼。用以固定铁索,昼夜有专人看管,根据河水涨落来调节铁链高低,确保浮桥安全运作。 桥建成后,为使高大的楼船可以顺利通过,桥体还可以自由开合。桥北端,与皇城的端门相对应;桥南端,与十里长街——定鼎门大街相连,南北通衢,一桥横,气派非凡。 “这天津桥,足见宇文前辈何等博学,何等气度!”陆康仰望那穿行云层的半轮月亮,不由得喃喃道。 丛碧慨叹:“祖父……离世时,我才两岁……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这桥,也早已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缔造这繁华东京的人,都不在了。”陆康温和地说:“毁掉这天津桥的人,也都不在了,世事之无常,人生之短暂,可见一斑。” 丛碧望穿彼岸,悠然追思:“小时候到洛阳,听家父提起,当年因杨素把洛阳比作紫微宫,洛水如银河,故命名为‘天津桥’,子俊,你比我年长,不知道有无见过天津桥?” “记得,那年九岁,中秋时节……随家人到此……月华如水,浮桥如长龙卧波,桥上灯火通明,行人熙攘,络绎不绝……河面波光粼粼,洪亮悠扬的钟声夜空中回荡……”陆康眯起眼,沉浸在如诗如画的记忆片段里。 “后来,我曾多次要把这场景用色彩表现出来,可惜,强差人意……”陆康用双手在空气中比划着,他一直觉得画纸不能久存,故此独爱壁画,但能用于壁画的颜色非常受局限,原料除了粘土,泥岩,主要就是含颜色的矿物质,色彩单一厚重。 这样的颜料,非但难以调配出理想的色彩,还要在使用的过程中,加入适当的黏合剂,如胶,漆之类,才能持久。而且,壁画做好之后,必然会在日照潮湿等外界因素影响下,会产生劣化,日子长远,变得面目全非。 丛碧在心里回忆着儿时的印象,翘起唇笑道:“一幅月下津桥,居然把江南才子难倒!呵呵!缘何不退而求次?先画在宣纸上也聊胜于无呢。” 她转过身,拂拂额前乱发,注视着对方:“子俊,你何不把眼前的一切,宣之笔墨?”她指着滔滔江水,说:“你看,江水逝如斯,没有一刻钟停留,恰似人的心境,从前的感觉,失掉了就不会再回来……昔日的良辰美景留不住,留下的这残垣断壁,也未尝不是种美丽啊!” 这几句话,旁人听来也许如春风拂耳,对陆康来说,却仿佛虔诚的信徒,乍闻来自西方的遥远呼唤……他从小追求完美,尤其在韵律和色彩上,稍有瑕疵都不能接受,宁愿毁了重来,以至心中常遗憾,丛碧的这番话,似乎在暗示自己,残缺也是种美丽,何必太过执著。 丛碧轻笑着:“作画,讲究的是把握住霎那间的感触,往往越是刻意要完美,越是被束手缚脚……啊!在大才子跟前,我这算不算班门弄斧啊?” 陆康斜依在石堤上,任晚风吹得衣襟乱,不再说话。 丛碧的话,让他有顷刻的顿悟:过份追求完美的执着,本身就是最大的障碍!其实,想深一层,无论韵律或者书画,甚至歌舞,其实质都是要体现人类某种感觉,某段感触……把这稍纵即逝的感觉真实地记录下来,就是完美!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非常接近某种道,那个他一直苦苦追求的境界。 丛碧黑黝黝的眸子,映落在他的心潭,泛起点点涟漪…… 这种久违的灵魂悸动,似曾相识,让他不由得在虚无间无声搜寻,唤醒深埋的记忆。 047章 难忘印记 ……怀昕,是她。 一个素衣少女俏丽的身影,自信倔强的笑容,逐渐在他脑海里浮现。 当年随父亲和大娘来到洛阳,带着他们几兄弟拜见多位豪门世交,就在他用心默记那些人的名字相貌之际,大娘指着一个身穿红裙的小女孩,对他说:“阿九,这就是你将来的妻子,宋家的怀昕……” 那女孩圆圆的眼睛不带丝毫笑意,清澈见底,听到陆夫人提到自己,并没有小女孩的羞涩,反而落落大方地打量陆康,精致的小脸上满是审视的严肃。 在其他兄弟的嬉笑声中,小陆康觉得说不出的尴尬,冷冷瞥了她一眼,掉头就走。 第二次在洛阳见到怀昕,陆康十五岁。 怀昕已出落为一名婀娜多姿的少女,长得妩媚明丽,口齿伶俐,对很多事物都有其独特的见解。 那次陆康随父亲到洛阳拜访宋家,在宋家的家宴后,陆康随怀昕的兄弟们到后院喝酒品茶,怀昕和几个姐妹也在。 几个小姑娘正在热烈地讨论轰动一时的某宗逸事: 洛阳刺史家的十二娘,本是洛阳才女,丈夫去世后,改嫁刺史大人,委屈为妾。虽然深得刺史大人宠爱,却一直意难平。 三年后,她在白马寺遇到一位云游的僧人,两人一见如故,引为知交,终于在某日,两人一起遁入深山,据说是连玦修佛去了。 宋家的女儿们都在学着自己娘亲们的话,拐着弯来取笑十二娘的愚笨和**。她们看到兄弟们带着陆康过来,都红着脸住嘴不说了,唯独怀昕,身穿浅绿色罗裙,站在株一人多高的牡丹花下,用清脆的声音侃侃而谈:“……世人皆道,女子必定要妻凭夫贵,住华宅,婢女仆妇成群,这才叫福气……这算什么道理?难道女子要嫁的,竟不是个懂得自己的男人,却是那枚官印,或者那些金银珠宝,那些丫环婢女?这也未免太可笑!”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为何世人看到一男一女在一起,就必定是男盗女娼?十二娘既为才女,僧人既为高僧,他们的追求,绝非那些俗人能明白的……我倒是相信,两人真是修佛去了。” …… 之后的细节,陆康都记得不大清楚了,但是她那番话,带给少年陆康的震撼,至今尚在。 他庆幸家里给自己定下的这头婚事,决心去做那个能懂她的男人。 “啊,莫非子俊在腹诽我?一堆的头痛事,却在怂恿你作画……呵呵,这是我的不对,总爱提不合时宜的建议。”淡淡的月光下,丛碧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轻声细语。 陆康深思的脸表情飘忽,让人无从猜测他的思绪。 素来冷清的丛碧少见这般温柔,陆康从如烟的往事里回过神,站起来说:“你说得没错……我们先回去,处理了头痛的事,方可定下心来作画。”好友的要事迟迟得不到解决,令他们对自己的能力也不禁产生怀疑,撇开自身的安危不说,这种感觉,绝对不好受。 福安客店。 门堂里三三两两地散坐着不少桌客人,店小二在柜台边拿着块布擦拭,酒保在酒柜前忙乎,宽敞的门堂里回响着众人的窃窃私语声,谈笑声,气氛愉快平静。 陆康和丛碧对望一下,深感诧异,因为他们赫然看到,凌云这丫头,和自己的两个随从,就坐在西边角落的桌子旁,他们对面,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在仰首呵呵大笑,肥厚的肩背却纹丝不动,浑身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凌云一见到他们俩,就抿嘴笑道:“三叔,您看,他们来了。” 那男人回头,胖墩墩的脸上满是笑容,双眼都藏在**里,看不到一丝喜怒,浑厚的嗓音在回响:“呵呵!英雄出少年啊!你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哈!” 此人说话时,居然可以总用上唇遮掩着牙齿,只露出下面的牙,让你怎么看怎么怪。 陆康拱手道:“这位前辈,想必是窦姑娘的家长,前辈来得正好,晚辈们和窦姑娘之间的误会,还需前辈来排解。”他深深吸进口气,见机行事吧! 本来,他们晚饭后特意离开客店,并命手下制造机会,让凌云逃脱,他们连跟踪的人手都安排妥当,想来一招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回印章。 这个法子也许不是最好的办法,可是,为了块小石头,把性命丢了,似乎更加不值得……面对无从推测目的,下手狠辣的对手,他们都有点计穷之无奈。 没料到,这丫头非但没有趁机逃走,反而招惹来了一位貌似高人的大胖子。 这位“三叔”,没有劫了凌云就离开,偏偏坐在这里等他们回来,彻底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丛碧满手心是汗,心中怦怦乱跳,子俊不知道看出来了没有,这大胖子的服饰遽眼看平平无奇,不过手工稍微讲究点,布料稍微昂贵点,问题在于此人腰带上所系的那块小小的金牌! 这小金牌两指宽,一寸长,成色极好,做工精细倒也不足为奇,让丛碧震惊的是,金牌上刻着一把格弓! 卫禁军! 这三个字掠过丛碧的脑海……格弓,只有朝廷的卫禁军才有资格用的良弓! 048章 强敌压阵 洛阳福安客店。 这里的气氛从来没有试过这般肃杀紧张诡异。 多张桌椅早挪到墙边,闲杂人等已被请了出去,酒保小二连同店老板一律靠边站,丛碧和随从们立于东面,紧张地看着中央;凌云坐在西边的桌子上,笑眯眯地看着丛碧,还不时眨眨眼,伸伸舌头做鬼脸。 身形魁梧高大的三叔大咧咧地站在陆康对面,两人对峙着。 摇弋的灯火里,但见陆康面容如水般沉静,一袭贴烫的长袍似乎纤尘不染,手中软剑如一泫冰泉,倒映着天上的寒星点点…… 三叔随随便便矗在那里,轻轻抖动四肢,似乎在活络筋骨,手脚的关节不时发出“啪”“啪”的声音,在寂静中听起来分外刺耳。 这两个男人,年少的看似晴空下之雪山,高洁空灵,不可侵犯。 年长的可比称霸山林之猛虎,脸上带笑,却蠢蠢欲动,体内的煞气隐隐流动,在寻找一个最佳的时刻,便会如火山爆发,吞噬一切! 敞开的门窗透进丝丝晚风,陆康身上雪青色的衣袍难以觉察地飘动,不经意勾勒出他结实的腰身和修长的双腿,无声地把那蓄势待发的美感展现在众人眼前…… 他根本没有留意大家激赏的目光,全神贯注去捕捉着对手的动静。 ——绝不可以输。 原来对方提出,化解“误会”的法子就是决斗。 三叔说得很明白:大家斯文人,没有必要搞到鸡飞狗走,决斗一场,生死各由天命,在场诸位,都是人证。 输者交出手中的印章。 没料到对方如此开门见山。 他们一直以为是窦凌云想要印章,才会纠缠不休,丛碧随风曾经取笑陆康,小姑娘是否冲着你这才子来的啊? 少年男女,有些遇到心仪之人,不晓得如何表达心中爱慕,就会做出种种出格之事来引起对方的关注。 莫非,印章其实是这大胖子想要?! 莫非,这些窦家的打手,都是他的人?! 丛碧冷冷地打量着凌云,很是看不得她脸上的得意之色,低声和陆康说:“一群疯子!我们走,别理会他们!” 这印章咱不要了,行了吧?顶多这就去向萧家请罪! 继续和这些人磨下去,真要傻掉,变成和他们一般疯疯颠颠。 凌云脸颊上酒涡隐现,大眼睛弯成月芽,她指指窗外说:“宇文小姐,事到如今,你们才要后悔啊?嘻嘻,你猜猜,会不会太迟了呢?” 三叔一记击掌,客店西面南边的雕花木窗“哗”的全部敞开,两排弓箭手赫然出现! 这次,真正成了众矢之的。 面对这些人的嘴脸和蓝黑色箭矢,丛碧再好的修养也无法按捺火气,大声斥责:“你们窦家何时改行做起土匪来了?!哼!何必惺惺作态,姓窦的,直接让他们放箭得了,决什么斗?耍猴戏给谁看?!” 三叔哈哈大笑,挑起大拇指:“哈哈!宇文小姐够爽快!阿云年纪小,做事没分寸,回去三叔好好教训她!”说着,他大手一挥,那些弓箭手谨慎地后退,转眼消失在昏暗的后院里。 他站起来,双目在**里闪出精光:“我等若是土匪,二位对一个小姑娘用软筋散,也不见得是君子!阿云贪玩,错在先,可是你们囚禁了她这些日子,也扯平了!三叔是不愿意看到几大家族为了后辈们的小心眼,结下仇怨,这才赶来洛阳,为你们化解这过节!陆公子,你我就赌一场,岂非很公平?” 陆康温文一笑:“窦前辈,云姑娘盗走我们之物,我们一再请她归还,她非但不还,还屡次企图杀人强抢……晚辈万不得已,才留住云姑娘以求一个公道,请问窦前辈,晚辈那一点做错了?今晚前辈在此埋伏下重重杀机,口口声声说要公平解决,怎么听都是笑话!” 凌云在一旁命手下搬动桌椅,腾出空地,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气。 三叔森然道:“我们窦家姑娘的声誉,还不如一块小石头?你们禁锢折磨她,我们讨个公道,理所当然!” 丛碧心念急转,这些人,显然胜券在握,明明可以干掉自己和陆康,却装模作样要决什么斗,目的只有一个,印章。 而且,居然私下调动卫禁军发难,一定是急着要得到手。 如此明目张胆来打劫,还说不愿意几大家族结仇? 啊! 忽然,她的脊梁骨发冷,只怕对方根本没打算留活口! 制造一个看起来意外死亡的现象,对于这些人来说,根本不是难事。 所以人家才会这般肆无忌惮。 “窦大人,请恕丛碧直言,云姑娘在做贼之前,可曾想过自己的声誉?可曾想过窦家的美名?”丛碧措辞客气,口吻却相当鄙夷:“大人要保住云姑娘所谓的声誉,要维持几大家族的和平,不杀人,如何灭口?” 陆康负手而立,气定神闲道:“换言之,前辈要打赢子俊,好让我们交出印章后,再来灭口?呵呵!” 一个窦家不起名小女孩的声誉,值得他们冒此大险?别的不说,当朝兵部尚书可不是他们得罪得起的! 难道随风半路也被人截杀?会不会七郎和令狐已经出了意外?不会,如果七郎他们出事了,对方就不会以为印章在丛碧手上…… 一定是为了印章,一定为了让人怦然心动的巨大利益。 这对印章,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这印章,是七郎赠予宇文姑娘之物,不可作为赌注。晚辈无知,尚不至于作出此等羞辱好友之事。大人出入庙堂,难道竟连草民都不如?”陆康用词也尖锐起来。 他想到的,丛碧当然不会错过,她用下巴冲着凌云点了点,故意冷笑着说:“云姑娘,你要是看上七郎了,和我们说一句,七郎左右尚未成亲,说不定会收了你做二房;你要是看上子俊,直接和他说即可,何必绕那么大的弯?” 凌云停下手,转身盯着丛碧,漆黑的眼珠蹦出火星,不再嬉皮笑脸,严肃起来:“你们这几个败家子,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不思进取,别人说你们是才子,不过哄着你们玩,你们倒当真起来了!哼!才子!你们这几个胸无大志的才子,在我凌云眼里,和戏子没什么分别!” 丛碧立即逼问:“那你为何咬着他的物事不放?这边厢谋取人家的物事,那边厢诬蔑诋毁人家,你和伶人也有一拼!” 凌云横眉立目,从鼻子里哼出来:“哼!你们这群只会吃喝玩乐的废物,知道什么叫为国为民?晓得何谓万世基业?清楚怎样方可国泰民安?……你以为我愿意跟着你们?哼!!!我为的是……” “时辰不早了!”窦家三叔抬手道:“陆康,你若尽力一搏,还有机会要回失去的东西,否则……” 陆康轻轻摇头,人如玉树临风,以永恒不变的冷静掩饰着心中的隐痛,凌云的话,如利刀剖开他心中的伤痕,渗出深埋多年的心血……那个说过不会嫁给权势财富的怀昕啊…… 049章 三尺青锋 丛碧尖刻地说:“实话相告,印章不在我们身上,有本事你杀了我们!” 话音才落,她眼前一花,头顶遽凉,一支利箭带着她的头巾,“噔!”的钉在她身后的木梁上! 窦家三叔皮笑肉不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嗬嗬!我们不杀他,只杀你!他不赌,就只好看着你死在箭下!” 丛碧长发散落,仓皇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她把目光从冷箭上收回,和陆康四目相投,霎那间,两人都有走投无路的凄惶。 凌云“噗哧”一笑,手轻扬,把一个小锦盒抛在桌子上:“印章就在这里,你打赢我三叔,就可以拿走……不过,量你也没那胆子和本事!废物!” 她一口一个“废物”,陆康缓缓走到中央,垂首沉思片刻,抽出腰间的软剑,顺手抖开,道:“窦大人,既是如此,晚辈尽力一搏。”他要做的,必须做的,擒贼先擒王,只有制服三叔,方有一线生机! ***************************** 北边墙上的那盏大青铜油灯,冷不防灯花轻爆,绽放出瞬间即逝的光明。 丛碧凝视窦家三叔腰间黄橙橙的金牌,无法控制奔腾的思绪,卫禁军…… 武德元年,唐高祖吸取前朝皇帝杨广血的教训,自太原从龙的将士里,精选出三万人作为长安宫城宿卫,称之为“元从禁军”。 在皇帝眼里,这些禁军,比亲生儿子还重要,时刻不忘对他们百般笼络。 他们可谓全天下待遇最高的兵卒,享有很多别的士兵做梦也不敢想的特权。 当兵当到这份上,算是至高境界,绝对是很多小兵的梦想。 不过这“元从禁军”,并非你努力就可以加入的——因为这些禁军又名“父子军”,终身为皇帝兵,子弟相补,连婚配都要经受严格审核,以保持其纯净。 到了贞观元年,当今皇帝李世民把卫禁军制度更为完善。 玄武门的成功,让他深感弓箭手的重要性,贞观元年,他登基首先做的事,就是精选善射者,组成百骑;并且费尽心思从原秦王麾下的将士里,挑选勇士组成北衙七营,用以保卫皇宫。 到了眼前这贞观三年,由神射手组成的百骑,人数已经大大超出了百数,成为千骑。统帅百骑以及北门屯营禁军的是原秦王府右库真,骠骑将军张士贵。 统领北衙七营的分别是原秦王府右库直,车骑将军周孝范,以及武德年间的右府护军的程知节——程咬金。 周孝范被李世民加封为太子右内率。 程知节依旧统领元卫禁军的旧部,加封为左屯卫大将军。 张士贵,周孝范,程咬金,皆为皇帝之最亲信,地位远高于诸卫大将军。 对比之下,皇帝对统领“百骑”的将领尤为重视,贞观元年,即张士贵授右屯卫大将军,改封錿国公,检校桂州都督。 丛碧记得当时他们几个谈论到此事,还笑着说,百骑首领之位,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卫禁军,可以随便离开京城? 这个窦家三叔,在百骑里充当什么角色?张士贵知道了,会作何反应? 就在丛碧思潮起伏之际,恍惚看到陆康左肩一沉,右手挽起朵剑花,即将发起进攻,说时迟那时快,窦家三叔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叫,肥胖的身体竟然轻盈地跃起,拳脚挟劲风,抢先对着陆康发起攻击! 陆康气定神闲,在对方来势汹汹的进攻之下毫不退缩,身上凛然之气遽增,不招架,不躲闪,却是看准了对方胁下空门,软剑挥出,急攻而去——防守没有太大的意义,不如进攻,进攻,再进攻! 经过这一路上不断的大小缠斗,对方早就清楚陆康手上的软剑锋利柔韧,灵活机动,集软硬兵器的长处于一体,加上陆康多年的苦练参悟,已经去到了剑随意走的境界,可算是难得一见的好手。 因此窦家三叔是有备而来,戴了双牛皮镶磁铁钉的手套来应战。 如此一来,陆康的兵器就难以发挥特长,变成处处受制。 十多招过后,连最外行的客店酒保都看出来了,窦家三叔耍的是“鹤形拳”。 鹤,是一种身形修长,羽翼刚硬的鸟类。 鹤,以其潇洒优雅的姿态获得鸟中君子的称号,可见这套拳的特点是轻灵迅速,避实击虚,讲究进攻角度的精巧。 若非亲眼所见,你无法相信身形肥大的窦家三叔,竟然可以把一套鹤形拳使得出神入化。 但见他保持右脚悬空或者足尖点地的姿势,支撑着厚重的身体,充分利用高吊提马及独脚马等高桩马来保护下盆。同时双臂时快时慢地如鹤翼伸展,让陆康无法判断他究竟要从哪边发起进攻。加上带着手套的双手,“鹤嘴”“鹤爪”交叉变动,在步伐伶俐地躲闪陆康的剑锋之余,还可以瞅准了空子,冷不防予以致命攻击…… 渐渐地,陆康眼前仿佛出现一头巨大的鹤,该鹤嘴巴坚硬,爪趾锋利,双翼舞动生风,在剑光中进退自如,“鹤”视眈眈,随时伺机把自己弊于爪下。 开始他心生怯意,十招不到,完全找不到大鹤的破绽,反而几次差点被夺去兵器,左臂后心被对方手套上的尖爪抓破,血迹斑斑,狼狈得很。 他心底一凉,在空隙间带着惜别之意,望向关注战况的丛碧。 映入眼里是靠墙而立的丛碧,她看上去并不太惊慌,脸上有的是镇定和鼓励,仿佛在说:只要尽了力就好,无论什么结果都可以承受…… 这个丛碧,让陆康想起方才洛水边的震动。 他不禁心怀为之一宽,凝神息虚,专心致志在剑招中寻求捕捉那“剑道”的感觉。 陆康的剑法,出自道家。 中华剑术,在春秋战国时期得到飞跃发展,奠定了后世各门派的基础。晋代之后,佛道兴起,民间习剑风气盛行,“击剑”“配剑”为时尚。 陆康的师祖,南朝名道士陶弘景,开创剑与道融为一体之风。 陆康性子本沉静,对感兴趣的物事皆有求其道之心,非但对音律,色彩画工如此,对剑术亦不满足于皮毛,醉心在练习过程中体会“剑道”的真谛。 在年复一年的练习里,陆康总结出,天下功夫的“道”其实同处一徹,讲求的是速度,变化,精确。 道家的剑法强调剑神合一,练的是意到、神到、剑到,力贯剑锋,气透剑端,招式丰富多变,不要求练死招。 今日遇到强敌,陆康不知不觉忘却身外物,进入神行合体、天人合一的“虚无”境界。他凝神贯气,动则使剑如枪,将神、意、气、力贯于剑法之中,做到清静自然、以变应变,达到乘虚蹈隙、每发必中、战而胜之的目的。静则面容带笑,镇定从容,浑身上下保持伺机而发的气概…… 昏黄的灯光中,但见他衣裾飘飘,轻快稳健地进退翻旋,动如轻风,稳如山岳。真所谓,一击之间,恍若清风不见剑;万变之中,只见剑光不见人。 窦家三叔可谓出道以来从来没有遇到这种对手,对方完全无视自己的防守,对自己的进攻不接不截,不迎不架,凭空一击,偏偏无不命中! “咝!”一下丝帛破裂声响起,窦家三叔胸前的衣襟被剑尖挑破,血花飞溅而出! 窦家三叔连连后退,凌云一声清叱,灯影猛暗,几个黑衣打手自窗外跃进,手执利刀,惊鸟般扑向陆康! 丛碧冷笑着,带着几个随从冲向对面的凌云。 好一场混战!面对杀机毕露的围攻,处于最佳状态的陆康心无旁骜,软剑挥出,先扫中对面来敌的双目,在对方的惨叫声中,剑尖一抖,在第二者的脖子上一拉! 顿时,喷溅而出的鲜血把一丈之内的人和地板染红。 一眼瞥到窗外出现的弓箭手,陆康左足发力,腾空而起,一脚踢飞迎面而至的黑衣打手,人如大鹏般降落在窦家三叔身侧,左手揪住其发髻,横剑架在那粗大的脖子上,运气所到,开口便舌绽春雷:“放下兵器!” 050章 真情流露 这声音之大,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被他抓住的窦家三叔更是耳朵嗡嗡作响。 在场的所有人为陆康的神威所震,都惊呆了,竟没有人敢乱动! 窦家三叔嘶声命令:“听他的!退下!” 窗外的弓箭手们一同抛下手中的弓和箭,剩下的几名黑衣人也缓缓地,做出放下武器的姿势…… “别跑!”丛碧忽然大声叱喝。 陆康因面向窗外,没有注意身后的动静,不曾想凌云见大势已去,在丛碧他们还没来到之前,迅速消失在后门外,动作非常敏捷! 与此同时,那几个黑衣人干脆利落地把手中的兵器**客店老板,小二以及酒保胸腹,然后迅速窜出门外,三人惨叫着倒地。 丛碧发力要追,两个随从也要跟去,陆康忙叫:“阿碧,不要追!” 看看黑沉沉的后院,丛碧也不敢外面是否有伏兵,只好停住脚步,命随从看守门户,然后才转身斥责:“卑鄙!” 窦家三叔居然满面惭愧,如银盆的大脸变成红柿子,他跺脚道:“不争气的死丫头!窦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丛碧冷笑:“上梁不正,下梁才会歪!”她拿起凌云扔在桌子上的小锦盒,打开看了一眼,随手砸在地上,语气越发严峻:“窦大人,有本事呢,你杀了我们灭口……否则,这动用百骑办私事之罪,丛碧定当报到张士贵大人跟前,讨一个公道!” “少爷!窦家上下,连街市卖肉的屠夫都不如,我们一定编成歌谣,唱遍大江南北!”陆康的一名随从也冒火了。 窦家三叔脱下手套,摊开双手,大声道:“二位!三叔被阿云蒙蔽,听信她一面之辞,才会贸然插手此事,三叔在这里向你们赔不是!”说完,他下令:“外面的弟兄们,一场误会!误会!” 事情的转变出乎意料之外,窦家三叔在凌云走后,发誓要帮他们把这鬼丫头找出来,追回印章。 还说阿云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他记得这是个不声不响的小丫头,在一堆孩子里并不显眼,据说是家里的老实头,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狡猾,不讲道义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丛碧看着这张急得油汪汪的大脸,不知道该相信他呢,还是……她和陆康对望片刻,眼见那些弓箭手都徒手走了进来,他们押着窦家三叔谨慎地后退,严肃戒备。 三叔捂住出血的伤口,苦笑道:“兄弟们,你们先回去,替我在张大人面前告个假,说三叔办完私事就回京,负荆请罪。” 丛碧藏起厌恶的情绪,一口拒绝:“窦大人,这印章,我们不要了……这件事,请就此了结吧!过去的一切,彼此不再追究。” 说实在,她厌倦了这永无休止的追踪,算计。 她准备想办法另外找一枚上好的大红袍,再多找几件稀世珍宝,带去西北,亲自向七郎的姑母赔罪。 她只想再也不要见到窦家的人。 陆康愣了愣,以为丛碧另有计划,就默不作声,一路来,窦凌云给他的感觉太怪异了,窦家的人神出鬼没,行为举止翻云覆雨,心狠手辣,目标很明确,那就是萧家的印章。 既然印章这般重要,更加不能就此作罢!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七郎临走前把此事交托给自己之际,陆康就下定决心,哪怕赴汤蹈火,也要把印章找回来! 窦家三叔恍如不闻,只管命下属撤离。 那些人走后,陆家的随从来报,客店的老板几个,伤势太重,无法救治。窦家三叔推开剑锋,诚恳无比地说:“小兄弟,阿云伤及无辜,家规国法难容,请二位给三叔一个赎罪的机会。我们一起去找那丫头,看怎么样去补救。” 胡乱处理过了伤口,趁着夜色离开那间狼藉一片的客店,他们一行来到靠近城东时,已是清晨。 窦家三叔声称,窦家在洛阳有间当铺,还有一处大宅子,阿云多半到那里落脚去了,否则她一个小姑娘,三更半夜也无处可去,他们必须尽快找过去,晚了这丫头也许就溜了。 丛碧还没来得及开口反对,陆康已经点头答应。 子俊,怎么变得鲁莽起来了!丛碧不解地瞪他一眼,她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个陷阱,这是个骗局! 淡淡的晨晖里,陆康对着她微微一笑,无声用唇语说:有我在,别怕。 他身上血迹未干,衣襟凌乱,神采却不减,眸子深处流露出来的坚定无畏,让丛碧无端鼻子发酸。 一股暖流掠过全身,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人能给她这种感觉:安全,可信。 ***************************** 窦家山庄,在洛阳城外两里外,依山傍水,连绵的山峦环抱,林木掩映间可见数座青砖灰墙大宅错落,煞有气势。山庄里活水流泉,清溪萦回,怪石青苔处处可见,点缀着无数奇花异草,置身其中,让人忘却尘世烦嚣,寄情山水的怀古幽情顿生…… 陆康等人的到来,打破山庄的宁静。 几名在洛阳负责管理家族生意的男人,听说窦家三叔大驾光临,忙把他们迎进山庄,问长问短,盛情款待。 丛碧无心应酬那些人的满嘴阿谀奉承,暗中留意窦家人的一举一动。 三叔东张西望,貌似闲闲地问:“二哥家的阿云,怎么不出来见三叔?” 为首的窦无距,是三叔的堂弟,他比三叔稍微瘦点,可也有着窦家男人的特点:高大肥胖。只见他摇着圆滚滚的大脑袋,做茫然状:“阿云?哪个阿云?” “二哥家儿女多,也不怪你记不清,呵呵!”三叔乐呵呵道:“就是那个额头有颗小红痣的阿云啊!她和我一起来洛阳,昨天她说先过来这里等我们,怎么,还没到?” 窦无距这次反应很快:“没有,没有,她没来。” 其他人也一同摇头,表示没有见过阿云。 陆康侧身和丛碧对望,彼此心里都在说:有古怪! 这是种说不出的感觉。 虽然对方的言语并没有任何破绽,不过这里的气氛,这些人的举止,看似再平常不过,却让人感觉到他们在刻意遮掩些什么。 “云姑娘孤身一人,可能去了哪里?”丛碧直接问:“贵府在洛阳还有别的去处?” “没有,本家在洛阳只有这一处。”窦无距抢在其他人之前回答。 丛碧旁敲侧击:“平时,云姑娘有什么爱好?比如,喝酒啊,赏月啊……”她眼睛眨了眨,微笑着:“吟诗作对?也许结交到朋友了?” 窦无距脱口而出:“有谁敢和她做朋友?” 其他人皆目光闪缩。 三叔的眼睛眯起来,基本就剩一条缝:“我们家阿云,哪里像二位这般有才情?她啊,除了练功夫,别的都不上心。” 窦无距忙补充道:“是啊,是啊,这丫头的轻功,曾得名师指点,高明着呢!” 陆康清晰地说:“看来,该发散人手到城里大小客店打听打听?” 三叔一听,连声称是,忙派遣家丁进城找人。 051章 今生何往 一个巨大的黑漆木屏风把客房分开里外。 里面水蒸汽袅袅弥漫,陆康沐浴完毕,从里面走出来,擦着脸上的水珠,面带尴尬:“再没想到把人都打发走了,他们才安排洗浴,让阿碧见笑了。” 丛碧不理会他,自顾用毛巾擦干手,关心地说:“你的伤口,的确需要清洗护理,过来,我帮你。” 他是不放心自己在外面落单,自己也不放心把他的伤交给陌生人处理,才会有眼前这一幕。 陆康坐下,褪下半边衣袍,伸出肩臂,展示受伤处,人却走神:“……为何他们一提起凌云,每个人的神色都那么奇怪?” “子俊,我们一路都想不通,富家千金为何做贼?她那妙手空空的手艺,从何而来?窦家的人,怎么会容得下她?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大概……窦家的人正是为此,才这般躲躲闪闪? 他们也是在和凌云纠缠的过程中,才知道她一双手出神入化,显然受过严格训练,绝非临时充军之辈。 丛碧为他把伤口上的水吸干,撒上药粉,轻柔地用白布一圈一圈地包扎。 她很少做这样的事情,而且那些伤口看上去很深很阔,翻开的口子还在涓涓不断渗出血水,她很怕自己用力过度,越小心双手似乎越抖,不过稍稍偏离半寸,马上感觉到陆康的手臂缩了缩,仿佛还倒吸一口冷气,她忙放开手,喃喃道:“抱歉,抱歉。” 陆康笑了笑:“没事,男人,哪有这么娇贵?” 她长长的黑睫毛犹如琴弦在颤抖,落在他眼底,一丝苦笑,不知不觉泛上嘴角。 难道是故地重游的缘故? 否则,苦苦冰冻在心底的往事不会在最脆弱之际悄悄融化;对她的思念不会那么轻易就泛滥成灾…… 也许这一生都不可能忘记,忘记那天空中翻涌的灰云,忘记那双能看见自己倒影的瞳孔。 他还记得,当天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裹在胭脂色的大斗蓬里,瑟缩在微冷的秋风中,他就那么一步步走过去,走过去,走到那堵残旧的破墙下,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怀昕……怀昕……” 听到自己的声音,她挺直了僵硬的脊梁,藏在帽兜里的头却深深垂下。 翻飞的红叶中,他忘记了自己是如何飘到她跟前,只记得自己是怎么小心翼翼地,小心翼翼地拿走停在她肩上的落叶;怎么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揭开那胭脂色的帽兜…… “啪!”,随着一声脆响,那张苍白美丽的面孔应声而裂,裂成数不清的碎片,散落在无边的黑暗里…… 顷刻间,陆康仿佛自高空坠落,背心手心全是冷汗。 “啊,弄痛你了?”丛碧额头鼻尖也直冒汗,她在为他清洗背上那道长达一尺的伤口,似乎怎么摆弄都不对劲,血肉里头有点布屑无法取出,看来要找把尖镊子…… 陆康低下头去,呆呆看着手中断开的檀木梳,梳齿把手心扎出的小洞慢慢在凝聚血珠。他其实不觉得痛,他的心在发虚,为何回忆中她的脸越来越模糊不清?为何那本该刻骨铭心的眉目会逐渐远去? 他素来自傲自己是个冷静理智的人,今日却深感人生太清醒令人倦,令人累。 何时方可偷一刻钟,容我静静回味? 哪怕从此将这一生翻天覆地! 丛碧嘟囔着:“……胖子的爪子,也不晓得有没有生锈,听阿风说,被生锈的兵器所伤,后果很严重的呢……哎呀!糟糕!糟糕!”她忽然手忙脚乱起来,忙着把陆康手臂上刚包好的白布拆下来,拿起桌子上早备下的烈酒洒过去。 烈酒把药粉冲走,洗刷着伤口,突然间传来的剧痛令陆康不由得闷哼出声,浑身一个激灵。 “抱歉!抱歉!忘记了要用烈酒……这个……这个……”丛碧擦着汗解释,自觉生平从来没有试过如此失态。 “麻烦你了。”他反过来感到歉意:“幸亏你懂这些,我也忘了提醒你。”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在回响。 丛碧战战兢兢用镊子取夹那布屑,唯恐弄痛他,很自然在伤口上轻柔地吹气,阵阵清凉伴着赤痛沁入心扉,陆康牵动心事,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阿碧,可否问你一个冒昧的问题……” 丛碧全神贯注在忙碌,随口答:“嗯,你问。” “一个姑娘,会因为什么原因不肯婚嫁?”他的心在不规则跳动。 能感觉到她指尖轻轻的触碰,丛碧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是说我和阿风啊?……我们的心愿是游遍大江南北,过无拘无束的日子……人生在世,如白马过隙,我们刚刚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自由自在的好日子刚刚开始,才不愿意为了一个男人,从此困于高墙之内,虚度好年华呢!” 陆康首次听到这样的高论,一时茫然:“如果……你们的夫君,理解你们,和你们志同道合呢?” 细纱白布层层密密缠绕,丛碧不知不觉说出心底话:“……人各有志,男人们的志向多半是功名利禄,妻妾成群,儿孙满地……就算年少时曾经洒脱过,最后也不得不从俗……日子长了,谁还记得当初的約誓?”家里的那些姨娘们所过的日子,让她们触目心惊。 为他细心打上最后一个结,她直起腰去洗手,继续说:“我们都长大了,看起来什么都有,其实想要的都得不到……明白的,说我们固执,不明白的,背后说我们傻,所以我们躲起来住,省得抬抬手便伤害了人。” 陆康谨慎地问:“那……你们想要的是什么?”长久以来困扰的问题,也许今天会得到答案? “我也不知道……好年华眨眼就过了,如果将来一定要成亲,我希望是我自己挑的,能让我仰慕的,让我心温柔跳动的……即使以后闹翻了,变心了,也心甘情愿……你明白么?”不知道为何,在他面前,她很自然地说出这番话。 052章 无间反间 陆康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笑得那么温润,那么苦涩:“我想我可以明白……比起那些十多岁便拖家带口,要在名利场上打滚的人,我们这群人,可算是运气好,至少可以避开尘世俗务,自然想得比别人多些。” 丛碧抬起眼,语气里带着丝丝开解的意味:“晓得这么想,可见也看通透了,子俊,你看,七郎和令狐就懂得享受这好运气,他们活得多潇洒。” 想起好友的种种趣事,他也不禁解开眉上皱:“他们确实难得,总能在最平凡的日子里找到情趣,并乐在其中……我就比较难,我是顶闷的一个人。” 丛碧笑得春暖花开:“谁敢说我们的大才子闷?令狐首先去讨伐他!阿风和我时常说,老天爷待我们不薄了,再怨天尤人,简直天地不容……是不是?你也可以象七郎他们一样飞扬洒脱。” 陆康淡淡道:“他们是天之骄子,飞扬洒脱是他们的份内事。” 可我不是,我什么都不是。 我不过是个在色彩和音律里躲避现实的……无聊人。 我避得开数不清的攀比应酬,勾心斗角,但是避不开我自己。 留意到他神色间的落寞,丛碧替他披上衣裳,想了想,直接和他说:“子俊,如果出色如你,都不把自己当回事,别人还要不要活了?我等若为赋新辞强说愁,左右不过是在儿女私情上做文章,你呢,你连这个资格都没有。” 大家都知道,宋家有个女儿,痴痴等你到今天…… 陆康垂下头去系衣带,他僵硬的手不受控制在抖。 宋家的怀昕…… 他深深吸进口气,彻底沉默。 ……我真的是连这个资格都没有,我甚至不可以和任何人提起,是她不要嫁给我,不是我不肯成亲。 是的,如果因为被人离弃而对自己产生怀疑,的确很幼稚。 那么,我是不是该很自豪地告诉自己,是我太好了,以致我的母亲正眼也不看我;以致我心爱的人,宁愿独守空房,受家人白眼世人误会,也不愿意让我娶她? 怀昕,如果你的心另有所属,我绝对不会勉强你……感情在就在,不在就不在,不是我能强求的……怀昕,能不能告诉我,为何你要流着泪说对不起,今生今世不会嫁给我,却不肯解除婚约? 是不是我不够好?是不是我不能让你仰慕?让你的心温柔跳动?是不是你要的我不能给? 平静无波的面具后,他的世界逐渐在倾斜。 “砰!”一下,大门被打开,窦家三叔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嘴里说:“陆公子,洗换好了?走,到前堂去,筵席都摆下了。” 丛碧冷冰冰回道:“窦大人,我们并非为了吃吃喝喝而来的,凌云姑娘既然不在这里,我们这就告辞了,窦大人有伤在身,还是留在这里养伤为佳。” 这里是龙潭虎穴,待久了多半会出事。 溜一眼桌子上血迹斑斑的白布毛巾,窦家三叔面上的愧疚和诚恳简直可以让杀手从良:“宇文姑娘还在怪三叔下手重了?呵呵!三叔在这里隆重道歉!……英雄出少年啊,陆公子的剑术气度都是万里无一,三叔佩服得很,特意让他们准备筵席,以示诚意。陆公子,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从今往后,三叔就认了你这个小兄弟啦!” 陆康淡淡道:“多谢窦大人错爱,方才晚辈也伤了大人,还望大人海涵。” 丛碧强调一遍:“晚辈还有要事,趁天色尚早,这就告辞了。” 窦家三叔百般挽留:“难道还在生三叔的气?因想着陆兄弟受伤失血,三叔还吩咐人炖下鸡汤,打算给兄弟补补呢!可不许这样就走!看不起三叔不是?……对了,派出去找阿云的人还没回来呢,好歹也问个清楚才走啊!”他好说歹说,就是不让他们离开,最后坚持要走一起走。 丛碧被这个喋喋不休的大胖子弄得头痛,只好勉强答应,吃过这顿饭才走。 窦家山庄的前堂。 丝竹声声,歌姬们在大厅中央长袖如水,扭动腰肢,媚眼四抛,婀娜地翩翩起舞。 宾主分席安座,几十个小厮开始把美酒佳肴送到众人跟前。窦无距等人频频举杯,奉承话流水价般一浪接一浪涌向窦家三叔。陆康和丛碧二人权当看戏,嘴角挂个微笑,且看这位皇上身边的卫禁军大人,怎样如鱼得水得意洋洋。 歌乐声中,陆康留意到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数次从侧门悄悄进来,去到窦无距身边耳语,窦无距的面色越来越不自然。 两队打扮妖娆的女子象蝴蝶般,在席间穿梭,莺声呖呖,极尽劝酒之能事。 其中一名女子,脸上的妆容比谁都浓,穿得偏偏比其他人清淡,头发梳成翻荷髻,肩上披着的米白色姣纱绫欲坠不坠,光洁圆润的肩头半露不露,看上去冰肌无汗,却又充满诱惑。 在她为窦无距把壶斟酒时,窦无距拉住她的手腕,顺势把她扯到自己身边,挑起她的下巴,低声说了句什么。 陆康看到,那女子娴熟地笑着推开他,把冷晶晶的眸子藏在荡漾的春色里。 那女子手腕上的虾须金丝镯子,折射着午后的光线,映入他的眼帘,陆康的心一下一下地跳到了嗓子眼里——这个金丝镯子,看起来很眼熟,很眼熟…… 这镯子用虾须般细的金丝绕成,上面点缀着米粒大小的碎玉,这些绯红色的碎玉雕成小小的枫叶形,最特别的是镯子的衔接处造成水波状,这是很少见的首饰造型。陆康知道,这手镯有一个名字:随波逐月。 他还知道,普天之下,这镯子大概只有一个。 因为这是他自己设计,专门请家里开的金铺那个钟师傅所做。 陆康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定力那么好,他竟然可以镇定地审视那女子的五官,连一根眉毛都不放过。 不……不是,她不是怀昕。 对方似乎觉察到了陆康的注视,飞来一个眼波,抿着嘴妩媚地笑。陆康挪开视线,刚好听到丛碧和一个窦家的男人过不去。 053章 随波逐月 似乎是丛碧问起凌云的功夫师承何处,对面有个一脸奴才相的男人岔开话题,大谈什么女子就该呆在家里学女红,学整治家务,顶多也就是学学如何取悦丈夫,根本不该去读书识字,习武更是没事找事,哪儿有大家闺秀耍刀弄枪的,末了,他还摸挲着身边女子丰满的肩膀,张开大嘴笑着说了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啊!这话真他娘的说得太对了!” 丛碧鄙夷得憋不住,横眉冷对:“这话说的实在好!这样的女人,才好去配那些无德的男人!哈哈,绝配啊,绝配!” 听到此话,陆康再忧郁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这灿然一笑,让所有人都侧目,尤其是女人们,跳舞的差点绊倒人,倒酒的几乎洒了一桌酒水…… 窦家三叔仰天大笑:“哈哈!哈哈!真真是幽默!你的口才,便是和魏大人也有一拼!” 其余的人们忙附和,替那个尴尬的男人解围。 丛碧嘴角下弯,干笑道:“魏大人的才智,岂是我这等乡下人可以望其项背的?窦大人说这样的话,不会是坑我吧?” 窦家三叔笑得直拍大腿,好像听到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他大声说:“哎呀!了不得,了不得,江山代有人才出!三叔今天总算见识了……阿云有你一半,她爹捂着半边嘴都会笑……” 丛碧不冷不热地说:“窦家二爷有云姑娘这样超凡脱俗的女儿,早就笑得嘴巴都挂到耳朵去了,一个巴掌恐怕捂不过来……” 那个被丛碧挤兑的男人好不容易抓住机会,急忙反击:“幸亏咱家阿云乖巧得很,不愁嫁,不象某些缺少**的小辈,张狂得只剩下张利嘴,目无尊长,去到哪儿也不得人心!” 丛碧发自内心笑出来:“嘿!晚辈并不需要那些黑乎乎的人心!前辈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得了。”她做着手势:“您慢用,慢用。” 很多人失笑,窦无距笑着打圆场:“上酒,上菜!大家光顾着说话,怎么都停手了?” 就在他们拌嘴的当儿,陆康留意到带虾须金丝手镯的女子站起来离席,带了个侍女从偏门出去。 他道了句要更衣,悄悄起来,也跟着走出门。 一名小厮想跟着去服侍,窦三叔暗暗打个手势,那小厮便停住脚步。 走出大厅,长廊里秋风阵阵,把园子里的黄叶卷起来,悠悠盘旋,然后抖落在石阶上,青砖地板上,撞在雕花木梁上,发出沙沙瑟瑟的响声…… 那女子长裙飘飘,佩环叮当,堪堪走到转角处,眨眼间消失在视线之内。 陆康平了平心境,方抬步走向那转角。 跟着那两名女子的背影,穿过亭台楼阁,水榭六角亭,陆康很快来到一个独立的院落前,看着她们提起裙子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门墙内隐约传来女子们高低不同的嬉笑声,他情知无法跟进去,便抬头张望,认住路径,打算有机会再过来。 忽然,树丛后,一阵低低的窃窃私语从水边传来,他约莫只听到几个字:“……程大人……傻瓜……谋……反……” 本能驱使他蹑手蹑脚潜入树林的浓密枝叶里,屏气凝神,倾听他们的对话。 这是两个男人在鬼鬼祟祟,其中一个明显是来下令的:“主人的命令,到了至关重要的一步,不容有失!” “请回禀上头,一切顺利,这次,连姓窦的胖子都蒙在鼓里,只要大计成功,就能替我们的大人拔掉眼中钉!” “那也是窦家时运到头了,家里出了个贼,连人家谋反之物也贪,这叫自作孽,不可活。”语气非常幸灾乐祸。 “听说……外面那两个傻瓜也有份?这次把那两大家族也拖下马,会不会动作太大了?” “这,就不是我和你能管的事了……” …… 陆康瑟缩一下,觉得身上衣服有点薄,本来凉爽的秋风忽然变得寒冷刺骨。 记得家里的大娘姨娘们都爱看戏,还总爱慨叹人生如戏,爱为戏中的人物掬一把同情泪——她们对戏中的人充满同情心,对身边的人却不见得有那样的容忍和爱心。 人生若真如一场戏就好了——可惜不是。 人生其实是几百场戏混和在一起,纹路分明,慢慢揭晓,层次清楚,前因后果都早已潜伏妥当,纠缠不清,在你最不留意的角落,悄然拉开帷幕…… 人生远远比戏复杂,而且很多事情并没有答案,永远是悬疑;或者答案一早就存在你无法碰触到的地方,不过你一辈子都找不到而已。 一时半刻,陆康无法弄清楚,他们是如何卷入这场莫名其妙的谋反案中。 他隐身树丛中,在脑海里不停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回忆,反复推断,分析。 他们口中的“程大人”,多半是左屯卫大将军程知节。 “两个傻瓜”,是自己和丛碧,“两大家族”,无非是陆家和宇文家。 “谋反之物”?那对印章?! 那对印章他见过剩下的那枚,不过是块血色好点的石头,上面连字都没刻一个,就算是当年萧家之物,怎么会和谋反扯上关系?! 054章 不变,万变 别以为做生意和政治没关系。 生意做大了,自然会和权力挂钩,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 武德四年,李孝恭接受李靖乘水涨敌懈、迅速进军江陵的建议,亲率战舰二千多艘顺江而下,直捣萧铣的江南梁国,大破梁国文士弘军,斩杀及溺死者近万人,追至枝江以东的百里洲,再败梁军,同时买通梁国的中书侍郎岑文本,逼使萧铣投降。 萧铣投降之际,先到太庙拜祭,率官吏向李孝恭请罪:“当死者惟有我萧铣,百姓无罪,请勿杀掠。” 萧铣不久被押送到长安,于都市被斩首示众,其女萧月仙自缢身亡。 陆康记得,当时文士弘率数万精兵从清江赶去夷陵救援之际,江南很多豪门商家都纷纷踊跃资助文士弘,陆家也是其中一分子。 梁国亡后,江南江东人心惶惶,他们陆家和其他大商家一样,看起来很风光,其实暗地里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得不屈从于新朝廷并施的恩威之下,不得不去巴结他们瞧不起的北方蛮人,忍声吞气,任新来的官吏鱼肉。 朝廷一直担心江南会乱,江南的豪门土阀,素来被视作存在的隐患。 富庶的鱼米之乡,既是他们的搜刮对象,也是他们时刻要提防的敌人。 如果这次陆家竟然被牵扯进这不知从何说起的“谋反案”,而被朝廷和当地官员用来大作文章的话,那可真是糟糕至极!!! 谋反罪,诛三族不说,很多和他们有生意来往的商家乡绅,必然会遭灭顶之灾! 恐惧,象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陆康的心,让他每一下心跳都变得缓慢,无力…… 商家历来地位低下,到了前朝隋帝杨广在位,因其为晋王时参与攻打突厥时曾得到江南大商家的鼎力支持,兼之他镇守江都十多年,放手发展当地经济,对经商者很是宽容厚待,故此商人的地位得到很大提升。 尽管如此,轻视商人还是根深蒂固的观念,因此陆家的先祖在成为财主之后,韬光养晦,致力买田买地,鼓励家族中的男丁去考取功名,想方设法把女儿嫁入官宦之家,无非是要摆脱出身,晋升到“士族”阶层去。 走过战祸动乱,经过陆家几代人的努力,终于有了今天稳打稳扎的局面,成为江南豪门之一。 可是,这样辛苦经营的世家,在掌权者手里,不过是一只沙盆上的蚂蚁,随意伸出一根指头,便可置之死地! 不过……宇文家……方才席间,丛碧就是听到窦家三叔把她和魏征对比,才竖起浑身的尖刺,和窦家的人过不去。 魏征如今的府邸,正是昔日宇文恺的住宅。 不管是因为什么缘故,丛碧心里的疙瘩可想而知。 宇文世家,为西魏,北周,隋乃至今日唐的大门阀,程咬金竟敢拿他们开刀?! **************************** 洛河北岸。 月白风清,远远传来白马寺的钟声,钟声在洛阳城上的晚空悠扬飘荡,让听者心旷神怡。 陆康踩着钟声的节奏,慢腾腾走在灯影迷朦交错的大街上。 很多年没有试过如此心乱如麻了。 应付世事,无非有两种办法:不变,万变。 每个人的性格不同,有的人善变,有的人不。 陆康绝对属于那种以不变应万变的人,不过,这次,他发现自己无法保持置身事外的冷静,也无法做到“不变”。 沿着那道斜坡走上去,月色树影里,一个熟悉的门庭出现在他眼前。 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口气。 宋家。 终于走到了这里。 055章 岁月燃烧 宋家后院侧门外。 陆康静静站在无人处,无意识地仰望天际闪烁的北斗七星。 面临灭族之祸的恐惧,犹如这无边的黑暗,让年轻的他不禁颤栗彷徨,只有“随波逐月”,不时在心底发出幽幽的金属光泽…… 怀昕,你可以带走你的身影,却无法带走曾装饰你瞳孔的星,你看,星依旧璀璨……子俊,子俊又来了。 他孤身一人,三更半夜的,自然不可以登门求见。 于是,他轻巧地翻墙而过,在墙下愣了一阵,恍惚间,他的身体仿佛会自动辩路,循着往日熟悉的小径,带着满靴的露水,来到那座他梦萦魂绕的楼阁下…… 两层复合建筑的宋家绣楼,飞檐雕梁仍如旧,在朦胧的星月辉映下,还是那么气派优雅,二楼向南那面,明亮的灯光自半开的窗格泄出,一个女郎俏丽的剪影出现在陆康眼里。 她微微垂着头,手中的书卷似乎很吸引人,感觉她一直在浅笑…… 怀昕! 陆康霎那间变成冰人,连呼吸心跳都停顿了。 楼上的女郎,曾经带给他最奇妙的感觉,他从来深信,这就是爱。 刻骨铭心,此生不渝的爱。 那时候,为了能时时见到她,已负才子之名的他游学为由,在洛水南岸结庐而居。在怀昕兄长们的引见下,两人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默契,一起把足迹印在古城新都…… 怀昕,你还有没有再去金谷园?那里的桃李是否盛放依旧? 记得是阳春三月,风和日暖,第一次和你走进金谷园,那种震撼叫人迷茫。 站在碧绿的金谷水畔,放眼望去,两岸一边是整排整排白色的梨花,另一边是一行行粉红的桃花,楼阁亭树交辉掩映,蝴蝶翩跃飞舞于花间,脚下是漫山遍野的野花…… 小鸟对语枝头的啁啾,越发衬得这里寂静迷人。 正是这独特的寂静,使灿烂的春日也带丝丝忧郁。 坐在岸边,和风把数不清的花瓣吹得“簌簌”起舞,什么都不必说,心中平和舒畅,似乎可以把过去未来都想个通徹明白。 似乎连我们俩都化身为这山水间的一部份——春日永不落下,花朵永不凋零,流水永不枯竭,你我永不分开…… 坊间的人,都说女人薄情健忘,我绝不相信,你会和他们一样,忘记我们曾经如此快乐,曾经如此渴望相见。 我们把一条洛水北岸南岸走了个遍,不眠不休,不晓得累,也不觉得饿,珍惜每分每寸相处的光阴。 城北的翠云峰…… 暮色茫茫,秋高气爽,我们站在峰顶,你缩在我怀里,放眼山下高大的城郭,雄伟的宫阙,宽广的园囿,富丽堂皇的楼阁,城内城外万盏华灯初上,万户炊烟袅袅。 那时你和我说,感谢上天赐我们良缘,还俏皮地说,哪怕家里反悔了,要取消婚约,你也会跟我走,玉皇大帝也阻挡不了。 知道么,为了你这句话,我差点和如火的夕阳一道燃烧! …… 所有的人都说我遇事镇定,很多人还说我冷漠无情,是不是连你也这么看我?那日你对我说,你不会嫁给我,却求我不要取消婚约,不要和任何人提及。 你不说原因,我就不问。 从此,凡碰到值得大气特气之事,我只会异常缄默,心平气和地想:缘何我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大概是学艺不精,怨不得他人,茫茫然只觉得无限悲愤倾何处,无限欢喜化成灰,哪怕是受尽折辱,也要活下去,活下去…… 陆康站在草地上神魂颠倒,浑然不知光阴流逝,呆望着灯影下的怀昕换了几个姿势,还看到丫环们为她剪烛花,上茶送点心。 一阵簌簌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他忙闪进树荫里。 一名仆妇用灯笼照路,她身后跟着提小食匣的垂髻丫环,两人向着这边走来。 陆康认得,这是怀昕的贴身丫环,舒儿。 大门“吱呀”地打开,仆妇把舒儿送到门外,就转身离去。 陆康终于鼓起勇气,在舒儿走进去之前,轻轻叫:“舒儿!舒儿!”。 舒儿诧异地回身,看到陆康出现,她吓得晃了晃,脱口而出:“陆公子?” 他上前拱手,微笑道:“舒儿,久违了,别来无恙?” 舒儿茫然失措,愣愣回道:“啊……好,好。” “舒儿,子俊求见你家姑娘,劳烦舒儿通传。” 舒儿越发不知如何应付,他脸上和眼中的真诚让她的心软了下来,她点点头,胡乱应着:“恩,啊,好的,陆公子……稍等。” 说完,就象做贼一般,手忙脚乱掩上门。 陆康忙退回方才站立的地方,牢牢盯着怀昕的身影,紧张得一额冷汗。 他果然看到,舒儿把一碗汤端到她跟前,然后俯身说了句什么,怀昕仿佛迟疑了一阵,才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伸手让另一个丫环扶起来,纤丽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视线内。 陆康终于松了口气。 立在风中,他的心怦怦乱跳,觉得有点发晕,仿佛血液全涌到前额。 大门再度打开,舒儿绷着脸走出来,四处张望。 她看到灯影里的陆康发鬓衣襟轻扬,翩然若仙,眼睛里却闪着灼灼的亮光,不禁嘴唇发抖:“公……子,陆……姑娘说,她,她累了,不,不见客。” 陆康捏紧拳头,被檀木梳刺伤的地方密密赤痛,他喃喃重复:“不见客?” 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客人了? “公子请回吧!”舒儿面色发青:“姑娘……她睡下了。” 他上前一步,恳请道:“子俊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须当面问你家姑娘,舒儿,请帮帮忙。”这镯子怎么会落到窦家的侍婢手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舒儿瞪大眼睛,支支吾吾,正左右为难间,另一个丫环也走出来,板起小脸,冷冷道:“我家姑娘说:很抱歉,公子的事,姑娘一概不知。更深了,公子请回吧。” 陆康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拒绝过——他性子如此,你若说不,他掉头就走,决不哀求,也不需要解释。 可他此刻顾不上难堪,抛开自尊,挣扎着坚持:“舒儿,此事关系重大,请姑娘……”怀昕,你既然如此讨厌我,最好让我把亲事退了……陆家如有不测,何必连累你们一族? 056章 心似琉璃 “三更半夜,谁在这里闹事?”一个男人严厉的嗓音在月洞门外响起,随着数盏灯笼逐渐移近,脚步声,佩环叮当声,声声入耳,令人窒息。 为首的那位,衣着华贵,黑须冉冉,面目严肃,正是怀昕的父亲,洛阳府丞,宋恩。 他身后除了众多棍棒在手的家丁小厮,还有几个仆妇簇拥着一位夫人,他们都虎视眈眈盯着陆康,脸上表情各异。 陆康藏起百般心情,上前躬身行礼,恭敬地说:“宋大人,夫人,小侄子俊,半夜打扰,深为惶恐!” 宋恩目光锐利,打量着眼前这个如玉树临风的年轻人,暗暗叹口气:“是你,子俊,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子俊有要事,求见怀昕姑娘。”提到她的名字,他的语气不由自主温柔起来。 宋恩面无表情,他身后的夫人开口了,冰霜扑面:“公子既晓得唤我家怀昕一句:‘姑娘’,便不该挑这种时候,跳墙闯闺阁!” 陆康强笑:“子俊自知失礼,请大人和夫人见谅!” 宋恩沉吟:“什么事?说吧!” 陆康心念急转:“子俊今天看到一件本该属于怀昕姑娘的重要物事,出现在外人手里,深感跷蹊,故此……” “什么物事?”宋恩皱紧眉问。 听到是“随波逐月”,宋家夫人皮笑肉不笑:“我以为是什么宝贝呢!在陆公子眼里,镯子的主人,竟比不上镯子重要!” 陆康命令自己当作没听到。 宋恩微笑:“呵呵,女儿家的首饰多得数也数不清,不小心弄丢几件,被无聊人捡了去换几杯水酒钱,也不足为奇,子俊何必如斯紧张!” 陆康沉默了。 宋家夫人眯起眼,笑吟吟道:“看起来……陆公子原来还很紧张我们家怀昕的啊?”她转过面对着宋恩:“老爷,看来,我们家喜事近了!” 宋恩捋着黑须,面露喜色:“子俊,你这次到洛阳,可是为此事而来的?” 陆康哽了哽,脑海浮现怀昕盈盈带泪的眼神,不能承认,却不想否认。 宋家夫人喜上眉梢,乐道:“老天开眼!我们家怀昕终于等到今天了!” “子俊,你们陆家哪位老爷和你一起来洛阳?我们明天设宴款待!哈哈!太好了!”宋恩满脸期待。 舒儿面青嘴唇白,瞪着陆康。 陆康苦笑,能和家长来洛阳和宋家正式商谈婚事,这是他多年梦想。可是,怀昕心坚如铁且不说,自己此刻不知道能否渡过难关…… 丛碧说,据她所知,程知节要扳倒的人,貌似还没有失手的。 宋家夫人追问:“是陆大老爷?还是陆二爷?” 陆康不得不摇头否认。 她整张脸变黑,怒道:“陆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家怀昕为了你,苦苦等到今天,早过了婚嫁年龄……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就算我们解除婚约,她也不能嫁好人家为妻!你还要拖!拖到什么时候?” 宋恩抹下脸,端起架子,冷峻下逐客令:“既然你无心,我们也不勉强!在陆公子考虑清楚之前,请不要再来骚扰怀昕!请回吧!” 陆康满嘴苦涩,口中发干,忍不住抬头望向她的窗户。 怀昕,你为何不出来说一句话? 哪怕随便一句,我也心甘情愿把一切扛上肩! 楼上无声无息,仿佛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的所有。 他恍恍惚惚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子俊对怀昕……心意不变,也许……怀昕……很抱歉,晚辈告辞……” 宋恩和夫人离开后,舒儿她们方走上楼梯,便看到长廊上站着两个服侍怀昕的小丫头,舒儿因问:“你们怎么矗在这里发呆?姑娘呢?” 其中一个说:“姑娘撵我们出来,说要自己静静。” 舒儿想了想,命她们先去歇息,她自己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房间,小心关上门。 房间内的灯早熄了,窗户也关得紧紧的,只有微弱的光线透过窗纸射进来,昏暗灰朦,低垂的窗帷下,怀昕靠床而坐,呆呆望着走进来的舒儿。 想起刚才陆康惨白的脸,伤痛的眸子,看着眼前这个坐在黑暗中的怀昕,舒儿鼻子一酸,心痛得泪水忍不住往下淌:“姑娘,你要哭,就哭出来吧,千万不要憋着,对身子不好,啊?” 怀昕对她的话恍若不闻,木木地动了动嘴角。 舒儿很想过去抱着她,痛痛快快地哭,可是她不敢,姑娘身上有种天生的孤傲之气,让人不敢放肆。 她只能蹲在床边,把额头靠在怀昕膝上,压抑着低声抽泣:“舒儿……就不明白,姑娘……姑娘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 怀昕伸出手去,柔柔抚摸舒儿的后颈。 她冰冷潮湿的手带着安抚之意,舒儿擦着泪哭道:“不许哭,舒儿知道,不可以让外面的人知道……呜呜……老天爷真残忍!毅夫人这般,姑娘也这般,不就是怕传了出去,影响家声么?……” 怀昕的手停在她的肩窝处,久久无语。 舒儿的泪水越擦越多,她满腔怨怼,替怀昕难过:“八姑娘不过进宫做人家的不知道第几百个暖床丫头,值得她娘亲恨不得只手遮天,把我们这昕楼里的人全杀了灭口!” 怀昕疲倦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舒儿,去睡吧。” 舒儿摇头:“姑娘即便要瞒着全天下人,也不该瞒姑爷!姑爷根本不是饶舌之人……姑娘,难道姑娘就不想姑爷?”她热切起来:“难得姑爷来了洛阳,舒儿明天去找……” “你疯够了没有!”怀昕勉力扶着床柱站起来,颤声道:“你若胡来,我,立即从这里……跳下去!”说话间,腰部腹部传来闪电般的锐痛,她不得不弯下腰,咬着牙:“这,一,刻,起,不许,你,离开,昕楼……半步!” 057章 苦心推敲 陆康也不知道自己是清醒还是恍惚。 众目睽睽之下,他除了保持冷静,用颤抖的双腿踏出平稳的步伐,慢慢走出宋家大门,还能怎样?! 他又不能在人前失态,贻笑大方。 走出了很远,徜徉在冷冷清清的大街小巷,不堪顾影自怜,他只好仰首望冷月,尝试去消化这两天发生的事。 有时候,一颗心忽然被剖开,血淋淋的搁在你眼前,逼你正视那些**的秘密,也是种残忍。 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面对,不可迷失于此! 他守着心中一丝清明,命令自己去西市的福隆客店和丛碧他们会合。 房门半开,可以看到丛碧独对一壶清茶,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几个随从在旁边围着喝茶吃点心,没有人说话,气氛相当沉重。 “子俊,你回来了。”丛碧感觉到有人走近,抬头看到他。 陆康淡淡道:“累阿碧久等。” 离开窦家,离开洛阳,越快越好。 “随波逐月”,就让它随波而去吧! 丛碧低声问:“查清楚了?那镯子……” 陆康装作若无其事:“她……不小心弄丢,被人捡了去变卖。” 他但愿自己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样,家族就不会因为自己受到连累。 一旦不能逃脱被牵连的噩运,他必然会解除婚约。 “这样啊……”丛碧思索着:“子俊,我们不要再找凌云了,胖子多半是招惹老程了,人家要剪除他,咱们犯不着赶那趟混水。” 话音刚落,窦家三叔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呵呵!什么混水?” 陆康回身微笑,岔开话题:“前辈,找到窦姑娘了?” 窦家三叔大踏步走进来,一脸惭愧:“陆公子,宇文姑娘,三叔这次麻烦大了……阿云顽皮,连累大家……”他坐下来,请陆康支开随从们,方详细道明,原来他刚刚收到顶头上司张士贵送来的紧急命令,着他立即化解危机!因为张大人收到情报:程知节获悉窦三叔最近的动作,马上布下天罗地网,欲掀大狱! 因此他才半夜潜入城,诚心诚意通知他们,希望合作,以求自保。 陆康和丛碧根本没机会开口拒绝,窦三叔滔滔不绝列举务必合作的必要性,指出他们两人已成为老程的目标锁定人物——因为那对印章,牵涉到一宗谋反案! 陆康和丛碧对望数眼,陆康谨慎地问:“印章,和谋反有何瓜葛?” 窦三叔一拍桌子,怒道:“他娘的,三叔怎么晓得?!都怪三叔误信阿云这丫头,一时冲动!唉!” 卫禁军高层权力争夺,殃及池鱼? 摆在陆康丛碧二人眼前的路,似乎不存在选择的余地。 几天之后,陆康和丛碧轻装走在洛阳街头。 这是窦家三叔的策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暗中调派人手找阿云,同时张大人在皇上面前为他打点…… 只要找回印章,张大人就会安排转移,把东西安插到老程的手下,到时候反咬老程一大口! 今天天气极好,艳阳高挂,湛蓝的天空上白云如絮,清风中带着阵阵花香。 丛碧一袭紫衣婉转婀娜,一头黑发随意的用木簪斜斜挽着,微风拂过,散落丝丝碎发,显得人如出谷幽兰,举止自有一番气度。 他们沿途停停走走,不知不觉来到洛水边,两岸绿树成行,间中有火红的枫树,倒映水中,如诗如画。 通透明澈的空气中传来幽幽古雅的琴声,伴有一男声抑扬顿挫的低吟: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原来是《洛神赋》,丛碧失笑,说:“人说曹家父子三人,为了一个甄宓,竟然父子兄弟相残,子俊怎么看?” “子建的文才,独步天下,如此华美的藻翰、丰润的意象实在让人每次读到都会惊艳……”他望断水天,低声道:“以操的品行能力,若要染指,哪里轮到丕?论到子建,我从不认为此赋和甄氏有什么关联,以当时丕对他的猜忌,他避嫌尚且来不及,岂会这般大张旗鼓去赞美嫂子?这未免太说不过去。” “子俊,我们果然是同道。”丛碧灿然一笑:“可惜了绝伦逸群的子建,无端被套上苦恋嫂子的头衔……到如今,谁会记得老曹曾是‘治世之能臣’?谁能说得出他如何一统大江之北,令群雄雌伏?!……哼!抨击老曹‘挟天子以令诸侯’,我说啊,宋齐梁陈,乃至北周北齐隋唐,那些‘禅让’的把戏,‘弑君’的暴行有过之而无不及,全都不如老曹来的有风度!” 说到这里,她伸出手去,任手中的落花吹落水里,点点残红飘荡波面:“权谋定国,王朝更替,与百姓们何干?惟这美人艳史还能作为饭后谈资,让大众瞪着眼去看……” 他若有所悟:“兴致……阿碧一语中的,这世上,原是什么人看什么文。” 闲谈间,他抬眼觅声而望,但见林荫深处,黄叶遍地,六角凉亭内,数名男子或坐或立,在聆听石案前的白衣少年抚琴,另有一男子当风而立,曼声吟唱。 凉亭外还有十多名仆人小厮在张罗茶点,点燃驱蝇蚊之香草。 这里视野开阔,幽静古朴,风景独好,历来是洛阳才子聚会的首选之地。陆康以前常和宋家的子弟留连此地,当然了,怀昕……她也会随行…… 遥望过去,他认得好几个故友,弹琴的是宋鲁,吟唱的是吕能,还有,张信超,邓术伯。 陆康和丛碧说:“原来都是熟人,宋鲁的琴弹得极好,阿碧要不要过去?” 丛碧打量半刻,点头同意。 他们两人,都带着希望对方放松心情的好意,竟然一改往日的脾性,心甘情愿去学人家凑热闹。 当他们走近,琴声歌声嘎然而止,一片静謐里,所有人都掉头瞪着两人看,神色各异,有惊讶,有木然,有恍然大悟,有不屑…… 陆康温润地笑着,首先和宋鲁打招呼:“云炜,今天好雅兴!” 怀昕的堂弟宋鲁冷冷嗯了一下,别过脸,不理不睬。 陆康强忍尴尬,转向吕能,拱手道:“吕公子,洛浦秋风里颂‘洛神赋’,和云炜的琴音相得益彰。” 身材颇高的吕能鼻孔朝天,语气异常敷衍:“陆公子,久违了。” 丛碧心中纳闷,闭嘴冷眼旁观。 高颧骨薄唇的张信超目光如刀,上下打量丛碧,嘴里说:“子俊兄和这位姑娘,郎才女貌,也相得益彰得很!” 宋鲁正眼也不看他们两人,嗓音带着飕飕的冷风:“陆公子这般才情,我等不敢高攀!” 陆康瞥见众人的神色,意识到自己不受欢迎,便自嘲一笑:“在下扰人雅兴,就此告辞。”转身就要走。 058章 惊变 在场所有人看丛碧的眼光,带着敌意和鄙视,吕能的也不例外,看到他们要走,就侧头和其余人说:“我等真要跟陆公子学学,好好修炼这黑心厚脸功,日后定能发挥大用场!” 陆康自知宋家的人都误会自己,不过没料到会这等明刀明枪,连累的丛碧受尽冷眼,他甚为难堪,不禁加快脚步。 清风把吕能,张信超等人的话一个字不漏地送到他们耳里: “原来是这个女人做怪啊!” “云炜,你六姊死得真冤枉!为了这个负心人,不值得!” “你们家六姑娘,哪点比不上这女人?他失心疯了……” 一开始,陆康和丛碧根本没留意他们的冷言冷语,“你六姊死得真冤枉”这八个字,在他脑海里盘旋数遍,才回味过来,他钉在原地,猛然转身,脱口而出:“你们说什么?!” 丛碧也猜到一半,脸色煞白。 “砰!”,宋鲁把瑶琴扫落地,古琴断裂,他恨声道:“装什么装?六姊为你这混帐,把命都送了!你还跑来张扬?!” 在场的人都用看黑心贼的眼神盯着他们,张信超嘴里吐出一句:“云炜弟,这不叫张扬,这叫耀武扬威!否则,怎能凸现人家的真本事?” 吕能大力“呸!”一下,大声说:“这算哪门子的真本事?哼!你若要学人家,把昧良心作嗜好,我等全部唾弃你!” 陆康根本没在意他们的冷嘲热讽,他直直望着宋鲁,声音忽然变得尖锐撕裂:“你说,谁死了?” 宋鲁眼圈遽红,遥遥指着他,愤恨声讨:“谁死了?你不知道?好!我告诉你……你未过门的妻子,宋怀昕!她,前天服毒自尽了!!!!陆子俊,你要忘情负心,要风流快活,躲你的狗窝里鬼混去!你他娘的跑来洛阳抖什么抖?……把新欢带来我们眼皮底下晃悠,羞辱我家六姊,你说,她哪里还有活路?!……”说到这里,他有要扑过去打人的冲动,又怕自己无法招架对方一招半式,便浑身颤抖,激动得无法继续,哽咽泪下。 吕能,以前素以江南才子陆康是自己好友为荣,他今天慷慨激昂,痛心疾首:“可恨我朝律例,竟没有惩罚负心人的刑法!我吕能有眼无珠,认贼为友,从今日起,我与此猪狗不如之辈,永不往来!……” 此言一出,其余人纷纷开口谴责,言辞越来越激烈,连那些看热闹的仆人小厮都交头接耳,矛头直指站在中央的陆康和宇文丛碧。 丛碧听了几句,已经心神震荡,宋家怀昕若因误会自己和子俊一起而自杀,这怎么说得清?!陆宋两人之间的瓜葛,她本就不大清楚,这境况就算要开口替子俊分辩,也无从插嘴,而且,理智告诉她:这种情况,最好什么也别说。 她担心地看着陆康,看到他目光发直,什么也没说,绷紧腰肩,一点点转过身,脚步漂浮走了几步,回头对她说:“阿碧,我们走。” 洛浦秋风,轻柔拂过洛水两岸,洒下遍地金黄。 繁华的洛阳城内,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热闹得每天都象过节。 陆康象个走在白日暖风下的雪人,随时随地在融化,在飘散…… 丛碧小脸青白,提心吊胆走在他身旁,不时抬眼去观察他。 他的面容依然和平日一样温文儒雅,除了眉头紧皱,唇角紧闭。 丛碧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走过万丈软红,不知不觉回到他们入住的福隆客店。 客店大门外,站着很多黑衣仆人,面容肃穆,大多数都眼瞪瞪地看着他们两个。陆家候在门外的两名随从看到他们出现,忙跑过来低声道:“少爷!宋家的人来了……在里头等着呢。” 陆康眼光凝聚,回身看着丛碧,目露询问之意。丛碧点点头,两人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大门。 厢房内,一身素色便服的宋恩面如玄坛,煞气隐隐,正和三叔说这些什么;三叔嗯嗯啊啊,神色悲悯。 宋家的几名管事和子侄,静静站立在他们身后。 宋恩见到陆康,眼底闪过一丝说不出的黯然,接着看见风姿绰绰的丛碧和他并肩而来,目中怒火燃烧。 陆康上前行礼,极力保持平静:“子俊拜见宋大人。” 宋恩愁眉深锁,淡淡道:“不敢当!子俊,本府到此,本有一事相请。” 陆康深深躬身下去,诚心诚意地说:“子俊愿效犬马之劳!” 宋恩瞪一眼丛碧,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子俊,本府为小女怀昕的遗愿,不得不上门自取羞辱……窦大人,宋家家门不幸,这个丑,可是丢大了。” 听到“遗愿”两个字,陆康的心都揪紧了,他强抑哀伤,鼻子还是忍不住发酸:“怀昕……怀昕……” 059章 冥婚的痴心 “窦大人,小女死心眼,不过因为子俊拖延婚期,又听说子俊另结新欢,唉!竟然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说到这里,宋恩举起衣袖去擦眼睛:“窦大人,小女临死和身边的丫环说,死了也要做陆家的鬼……” 窦三叔叹着气,适时地陪着红了眼。 宋恩哽咽:“窦大人,你们既然有要事赶着上京,本府就依照小女的遗愿,先把她火化了,等子俊回程时,再到洛阳接小女进陆家的祖坟安葬……子俊,小女说什么也是你从小就订婚的妻子,理当按正妻来入葬。” 陆康还没说话,宋恩就瞥瞥丛碧:“其余人等,只能做继室论。” 丛碧无端受此不白之冤,真是欲辩无辞,她微微一笑,便要冷言还击,无意中看到陆康绷直的腰肩在微微颤抖,莫名其妙替他心痛,生性高傲的她,话到嘴边竟然说不出口。 窦三叔倚老卖老,挥挥肥厚的手掌,开口道:“子俊,就这么说定了吧!我们尽早把正经事办了,好让宋家姑娘早日入土为安。” 陆康不知不觉握紧拳头,轻轻说:“宋大人,在事情未明朗之前,子俊在这里口头退婚,窦大人及在场各位为证……若子俊从京师折返,必到洛阳,依足礼数迎娶怀昕……” “啪!”瓷器被砸在地上碎裂的脆响,打破室内令人窒息的压抑,宋恩涨红了脸,双唇微微颤动,低沉的嗓音充满威严:“陆康!你……居然……你这时候退婚?!”他站起来,指着陆康,半天说不出话。 三叔忙劝说:“宋大人,莫劳气,莫劳气,陆兄弟少不更事,有话慢慢说……这种事,小孩子说话做不得数,做不得数啊……子俊,宋姑娘既是陆家正儿八经定下的未过门媳妇,又有留下遗言,唉!你要退婚,也实在说不过去。” 说到这里,他看着丛碧,谆谆善诱:“阿碧姑娘,这个……宋家的姑娘,说什么也不会和你争宠,阿碧名门闺秀,知书达礼,定然不会和宋家姑娘计较的,是吧!” 丛碧决定装傻,正色道:“三叔说什么呢?阿碧虽年少无知,却也知道这种事不是阿碧能做的主。” 陆康黑黝黝的眸子盯着窦三叔,一字一句说:“窦大人,子俊退婚,情非得已……窦大人这个证人,若是靠不住,子俊自会另找公证人!” 他转向宋恩,诚挚表态:“宋大人,头上三尺有神灵,子俊若南返,定到洛阳迎娶怀昕。子俊今生今世,不再另娶!” 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瞪着陆康,尤其是宋家的人,根本不可能真正领会他的意思。 窦家三叔搔搔头,没人能从他眯成一线的眼睛里窥见任何情绪。 他当然清楚陆康的用心,可他什么也不能说。 宋恩两步跨到陆康面前,怒火似乎要喷薄而出:“狼,心,狗,肺!宋陆两家几代的交情,就要毁在你这小子手里!这后果,你能否负担得起,你,想想清楚!” 怀昕的兄长厉声声讨:“陆康!你变心负情,我们都忍了,谁让怀昕命苦?!你带着这女人来洛阳,逼死我妹妹,我们也认了!谁让她天生傲气,眼里容不得一颗沙子?事到如今,怀昕不过要讨个公道,你居然这般狠!存心让她死不瞑目!!!你的良心,给母狗吃啦?!” 陆康后退一步,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潮:“宋大哥,子俊对怀昕的心,天地可鉴。怀昕若泉下有知,定然不会死……不瞑目。”说到这里,他胸口发痛,不得不深深呼吸:“子俊恳请各位,应允子俊的不情之请……” “混帐!”宋恩怒喝:“我们怀昕的骨灰,将会葬在她娘身边,宋陆两家,从此一刀两断!” 怀昕的兄长戳着陆康的鼻子:“滚!滚出洛阳!以后,敢再来,后果自负!” 陆康的脸色刷一下雪白,心底一片冰凉,委屈和绝望象滔天巨浪,霎那间把他吞没。 他定定地看着三叔,心里掠过一个念头:怀昕,难道只有死,才可以证明我对你的心!?对!我这就死在这里!我死了,看他们如何诬陷陆家全族! 从屋顶琉璃瓦投射进来的午后阳光,忽然幻变出万点金光,摇曳荡漾在墙上和大家的眼睛里…… 陆康抽出腰间软剑,笑了笑:“如果子俊自辩,我从来没有忘情负心,谁也不会相信……这样吧,怀昕既为子俊而死,我欠她的,以命尝还!” 丛碧吓了一大跳,还没来得及出手阻拦,怀昕的兄长就仰天大笑:“哈哈!哈哈!陆子俊,你这不是明摆着做戏给我们看?要死躲一边死去!最好别死在洛阳,弄脏这里的地!” 三叔忙劝解:“陆兄弟,你这是何必?一个宋姑娘为情而亡,已是悲剧,你这般人才,留着为朝廷效力多好,有什么不对的,大家坐下来,三三五五说到对,何苦去寻短见?” 窦三叔把目光投向宋恩,一副期待他出面的样子。宋恩从鼻子里“哼”出来:“窦大人,这小子无法下台,说说而已,他要死早死了,谁拦他?” 陆康苦笑,也不分辨,肩臂一动,就要横剑自裁。 丛碧就站在他身右侧,一直在密切关注,见状当然出手如风,一手牢牢扯住他的手腕,说什么也不放开。 陆康握剑的手指关节发白落入丛碧眼底,她虽知道自己此刻身份敏感,开口肯定招骂,但不得不开口:“宋大人,您这么说话,存心逼死子俊?本来阿碧不知来龙去脉,不该多嘴,不过事到如今,不得不说两句……子俊和阿碧,几个月前才认识,不过结伴上路,并无儿女私情。这个,陆家的人可以作证,我们在姑苏的亲友也可作证……这件事,阿碧冷眼旁观着,子俊和宋姑娘定亲多年,若无其他原因阻扰,早该成亲多年了,何故拖到现在?你们有没有人想过到底是什么缘故?” 她那双仿佛能望穿人心的大眼睛,直望进宋恩心里去:“宋大人,您府上有多少位妻妾?肯定不止三妻四妾吧!” 宋恩摆出上公堂的官架子,板着脸,不做回应。 “这位宋大哥,您呢,看您的模样,不象是尚未娶妻吧。”她对着怀昕的兄长冷冷一笑:“您比子俊年长没几岁罢,请您捂心自问,您有几个妻,几个妾,几个暖床丫环,几个儿女?……阿碧大胆说句,您在娶正室前,就先纳妾了。” 宋氏父子无法否认,只能做不屑状。 丛碧伸手指着陆康,朗声说:“可他,所有人都知道,这位誉满江南的才子,非但没有纳妾,身边连丫环都没一个,我等从来没有听说过关于他的任何韵事……这说明了什么?宋姑娘在子俊心里的分量可见一斑!” 连她都没想到自己能说那么多:“好!我们就算子俊移情别恋是真的,又如何?你们自己可以三妻四妾,子俊多一个女人,就该以死谢天下?!请问这是什么逻辑,哪条道理?” 她这番话,把在场的男人们都说得无法反驳。 窦三叔及时帮忙助阵:“宇文姑娘说得对,宋大人,陆兄弟无论如何罪不至死,现在你们两家为了孩子们的任性,都搞到这种地步了,就不要把事情再闹大了吧,闹大了大家都难收拾……说实在,上头还等着我们几个赴京办事呢!” 宋恩盯着陆康和丛碧,神色复杂,沉默半刻,才说:“窦大人,本府何曾要把事情闹大?是此人要退婚!说他忘情负心,冤枉他了?哼!” 丛碧手上传来强劲的力道,能感觉到陆康浑身肌肉拉紧,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隐忍着,随时会失控…… 她忙用温柔有力的手,暗暗示意他别说话,放松点,她能对付。 怀昕的兄长冲着丛碧厉声道:“男人说话,女人没有资格插嘴!我呸!孤男寡女双宿双栖,还有脸认清白,当天下人都是傻瓜啊!宇文姑娘,本少爷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日后有哪个正经男人敢娶你,本少爷给你倒过来走!” 丛碧上下打量他几眼,冷清微笑:“这位宋大哥,你倒不倒过来走,与我何干?我嫁不嫁人,又关您什么事呢?” 她如此尽心维护自己,陆康岂能感觉不到?现在目睹她被宋家的人诬蔑清白,陆康握剑的手不知不觉放松下来,回眸看看她,流露出知遇感激之意。 丛碧清楚他这种时候若开口为自己辩白,只会越描越黑,便转头和窦家三叔说:“窦大人,您和阿碧都是局外人,请您也来说句公道话,陆宋二位的儿女私情,是否该由他们当事人做决定?宋姑娘既有遗愿,要入葬陆家,宋大人若要违背死者意愿,如何说得过去?子俊决定要暂时退婚,南返时再办理此事,必有其缘故,宋家为何不能尊重他们的意愿?!” 几天接触下来,窦三叔越发觉得这位宇文家的姑娘非但口齿伶俐,而且头脑清晰,有胆气有能力,不敢再把她当作小孩子看待,现在见她铿锵有力把祸水往自己身上泼,咧开嘴哭笑不得:“宋大人,这事老窦也不好太过参和,不过呢,皇命在身,我们的确要赴京办事,陆兄弟要有三长两短,老窦也吃不了兜着走……这样吧,请宋大人先回去,好生处理了宋姑娘的身后事,节哀顺变,等陆兄弟回程时再说啊,您看这样行不行?” 宋恩的脸一点点蹋下来,肩膀也松跨跨,整个人看起来衰老了二十年,他长长叹口气:“唉!窦大人……宋家的颜面,都丢光了……”说着步伐迟缓,慢慢往门外走去。 他的儿子不得不带着管事仆人离去,经过陆康跟前,他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咬牙切齿蹦出三个字:“狗男女!” 060章 心事苦守 是日黄昏,福隆客店的厢房里。 宋家的人离开之后,窦三叔宣布明天就启程,忙着张罗大小事宜,他低声吩咐丛碧好好看着陆康,唯恐他一时想不开,又要寻短见。 丛碧干笑着看看他,此人方才开始时推波助澜,无非是想自己尽快交出印章,现在急着要上京,到长安,又能怎样?她忽然有种明知是陷阱,也要眼睁睁往下跳的感觉。 可是,他们两个很明显被一帮或者不止一帮势力很大的人盯上了,理智地说,是他们两大家族,被人盯上了。那些人,估计看到他们俩被刺杀,会飞身出来相救。 窦三叔果真千叮万嘱,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陆康靠窗而立,背着光的脸一片晦暗,他把窗打开了,吹进来的凉风直透背心,遍体皆冷。 他满心凌乱,目光无法聚焦,过了恍惚半生长久,终于开口道:“阿碧,连累你了……子俊……难辞其咎,无以为报。” 丛碧坐在桌子边,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木雕的花纹划来划去,总算听到陆康说话了!她忙摇头:“没事,没事,我知道你为难……那种人怎么看我,我根本不在意。你要看开点才好,这事情……我们凑巧走到一起,阿风又听到上战场就热血沸腾,溜之大吉,才会有此误会……算起来,是我连累了你们……”她发现想了半天的安慰之词,居然如此苍白无力。 陆康怔怔回忆着,喃喃道:“不是的……阿碧,真的与你无关。她……是她不肯嫁我,还求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取消婚约。”这是他和怀昕之间的秘密啊!哪怕是受多少误会委屈,他都没和任何人透露过。 想起一切,他的心又开始痛,苦苦而笑:“阿碧,你不要怪他们今天对你言语无状,怀昕的父兄,并非不讲礼的人,他们素来善待子俊,尤其是宋大人,视我如子如侄,这次……一定是丧女之痛让他口不择言。宋大哥,他从小就很疼怀昕,对我象亲弟弟一般……” 丛碧张大嘴巴,半天回不过神来,呆呆地说:“你说,宋姑娘不肯嫁你,却不让你取消婚约……不可以告诉别人?不是外面的传言那样?” 陆康侧过脸去,嗓音飘忽:“是的,前几天夜里,我为了镯子去找她。她就在楼上,我看得很清楚……可她,不愿意见我……她连见我一面都不肯……” 丛碧抬起头,看着陆康悦目的轮廓,低声道:“……她不肯见你,却要做你的鬼?说不通阿……对了,她不愿成亲,什么原因?你有没有问过宋姑娘?” 陆康一脸黯然,不易觉察地摇了摇头。 从小被母亲冷落,难道我要去问她原因;曾经相爱的人忽然变心,难道我要追问究竟?我曾经以为只要守着这颗心,慢慢等下去,总有云开见月明的那天…… 丛碧霎那间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拨开迷雾,看到一颗晶莹剔透的心,这颗心,有点傲气,也许对人淡淡的,却懂得包容尊重…… “他们说,宋姑娘为了看到我们一起……就自尽,没理由啊……”丛碧沉吟:“她从前不肯成亲,却不让公开,不让退婚,这事情本身就无法理解……现在忽然自尽,必定另有缘故。” 所谓当局者迷,陆康自从听到怀昕的死讯,整个人就像失去了重心,脑子里翻来覆去浮浮沉沉的都是她的身影,她的一颦一笑。此刻听到丛碧的话,他回过头来,无意识重复丛碧的话:“另有缘故?” 丛碧慎重点头:“是的,子俊,你和宋姑娘之间的事情,我不大清楚,不过,你不觉得奇怪?宋家亲友的愤怒,还说得过去,呃,所以你放心,我不会怪他们……我觉得问题出在宋姑娘那里,从她说不嫁那天开始,就出问题了。” 啊!是否当初我追问清楚究竟,和她一起面对,怀昕就不会死? 怀昕,难道你碰到的麻烦,比我的还大? 除了死,没有其他途径解决? 是什么事情,你宁愿死,也不肯和我商量解决;我……在你心里,就如此无能? 后悔和痛心,忽然象张无形的网,把他从头到脚罩住,越收越紧! 看到他茫茫然伫立窗前,半天都无声无息,丛碧担心起来:“子俊,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陆康恍恍惚惚惨然一笑:“……什么原因,又有什么分别?怀昕,终究是死了。我就那么没用,连妻子都不能好好保护……”想起当初誓约旦旦,许诺要给她一生一世的快乐幸福,他难过得说不下去。 暮色四合,窗内窗外的光线差异,让背着光的他显得更加惨淡灰暗,丛碧凝神想了想,柔声道:“子俊,这不是你的错,你们又不能朝夕相对,隔着千山万水的,你能做什么?宋姑娘想必是个有主见的人,她做出这样的选择,一定有迫不得已之处。” “砰!”一下闷响,陆康无法再承受那样的痛楚,躬下身去,右手重重击在自己胸膛上,泪水终于汹涌而下:“我,自私!为了面子……竟然……不问一句……好后悔……” 丛碧也是个傲气之人,故对他的追悔感同身受,她悄悄红了眼,轻轻说:“谁会想到呢,子俊……你今天这样和宋家翻脸,是怕连累他们吧!能不能尝试去和宋姑娘的爹私底下说清楚?否则,你们两家交恶,牵连甚大。” 陆康流着泪摇头,哽咽难言。 丛碧默默递过丝帕,尽量多替他作分析,让他从悲伤中抽身:“我明白了,宋家和朝廷的人,盘根错节,这谋反的事不能乱说……宋姑娘这样,他们对你怀恨在心,难保会做出什么事来。” 陆康沉默良久,说了句:“我去问问舒儿。”就走了出去。 061章 月黑风高 月上中天,清辉满乾坤。 宋家怀昕的绣楼上,朱阁依旧诉幽情,楼上楼下悄静无声,白绫飘飘,烛光闪闪,到处弥漫着悲伤和哀戚。 怀昕昔日的闺房,如今白烛香案青烟袅袅,白色祭幔低垂,她生前用过的床,衣架子,箱子等物都用白布蒙上,丫鬟舒儿独自守在香案的火盆前,边哭边烧冥钱。 房间的摆设大方朴素,靠西的两个大红木架子上,一个摆满了医书,另一个全是坛子罐子,里面所装药材所散发出来的药香,仍在房间里渺渺飘荡;书架旁边那张铺着锦垫的躺椅,搁着把洁白的菊花,微风拂过,花瓣花叶微微颤颤,象个在无声哭泣的少女…… 大门轻轻被推开,宋恩和宋夫人缓步走进来,两人身穿素色的家常便服,宋恩木着脸,宋夫人眼睛红肿,手里提着个精致的藤篮子。 舒儿回头看到是他们,忙站起来弯腰行礼,泪眼婆娑。 宋恩环视四周,默不作声。 宋夫人低声问:“舒儿,就你自己?” 舒儿低头道:“回夫人,昕楼的人都歇息去了,舒儿留下来,为姑娘守灵。” 宋夫人把藤篮子放到桌子上,放缓声音:“辛苦你了,舒儿,也不枉姑娘生前疼你一场。” 提到前事,舒儿的眼泪应声而下:“呜呜……夫人,姑娘命好苦……老爷,姑娘不想死的,呜呜,可她没办法了……看着姑娘受苦,舒儿……呜呜。” 宋恩举起袖子去擦眼,宋夫人忙劝说:“老爷,六姑娘去了,对她来说,是解脱呢,老爷看开点。” 舒儿点头哭道:“姑娘最近虽然忍着不说,可……她常把吃进去的药都吐出来,一张脸又黄又肿,脚肿得……连绣鞋都穿不下,我们看着,都替她难受……” 宋恩听到她在描述女儿的病况,便悄悄向宋夫人使个眼色。 宋夫人截断她的话,边从篮子里取出炖盅,碗匙,边说:“老爷几天吃不下了,刚好点,你又说来让他堵心!舒儿,你也没好好吃东西吧,来,这是老爷赏你的。” 舒儿忙谢恩,擦干眼泪过去接过汤碗,宋夫人让她坐下来吃,她随意吃几口,想起件心事,停下手道:“老爷,夫人,姑娘生前和舒儿说过,要葬到毅夫人身边去,什么陪葬也不要,就要带上姑……陆公子送的镯子。” 宋夫人和蔼地说:“这孩子,念念不忘……唉!都依她罢。恩,你快趁热吃,吃完了再说。” 舒儿赶快把碗里的鸡汤吃完,放下碗:“夫人,这镯子,舒儿找了很多遍……一直找不到。” 宋夫人把炖盅等物放回篮子里,慨叹:“这两个孩子,注定了没缘份……” 话还没说完,舒儿口中呻吟着“好……好痛……”弯下腰去,身子蜷曲着倒在地上,四肢开始抽搐挣扎,血从她的嘴角溢处,一滴一滴渗在黒跄跄的地上。 宋恩面无表情,看着她在地上挣扎。 宋夫人退后几步,低声说:“舒儿,你好生去服侍六姑娘啊!别怪咱们心狠,为了八姑娘在宫里顺顺当当的……” 舒儿混乱惊慌中模糊听到“八姑娘”这三个字,目光一点点清明起来,这位宋家的五夫人,为了她那被选进宫的女儿,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多年前,怀昕的生母毅夫人被诊断出得了肝病,没多久就过世了。结果,后来怀昕也出现类似的症状,略懂医术的宋老爷经过观察,得出的结论是肝肾都有了毛病,刚打算趁发现得早,赶快延医就诊,谁知恰好五夫人生的八姑娘被新登基不久的皇帝选进宫里去了。 为免家里有个姐妹得了恶疾的消息传出去,影响八姑娘,还有其他女儿们的前程,宋家决定封锁消息。 当时五夫人力主让怀昕赶快嫁到陆家,可是怀昕坚决不肯,宁愿在家里自己看医书,自己配药,同时精简身边的丫鬟仆人,昕楼的人都几乎不许出门,其余下人连走进昕楼都不许。 怀昕很用心养病,主仆二人都企盼着有康复的一天,可惜,就在陆康找上门的前后,她已发现自己病入膏肓,腰肾的剧痛越来越频,发热发寒,全身发黄发肿,呕吐,头晕…… 她很怕陆康会不顾一切找上门来,既然左右是个死,不如早去早解脱…… 临死,她留下话,让家人对外宣布自己是吃错东西而死,想葬在母亲身边。 现在舒儿意识到,宋家的人不会留下自己做活口,想来,其他几个知道内情的丫鬟仆妇,也会和自己一般下场吧?这个进了宫的八姑娘,可是他们无论如何都要保住的主……也好,姑娘,舒儿来陪你了。 她从小和怀昕一起长大,耳渲目染,性子也和怀昕一般的有股傲气,此刻知道必死,也就不哀求,吐出口乌血,低声说:“谢……夫人。” 宋氏夫妇硬起心肠,等了一阵,眼看舒儿身子慢慢僵硬,宋恩长长叹了口气:“走吧。” 宋夫人用帕子擦擦手上的冷汗,说:“这丫头忠心为主,自愿殉主,可敬可叹,老爷,厚葬她吧。” 宋恩边往外走边说:“认她为义女,和阿六葬一起,也不算委屈她了。” 宋夫人连连点头,忙提起衣裙跟着下楼。 昏暗的楼梯被他们的脚步踩得发出“吱呀”“吱呀”之声,晚风吹来,凉飕飕的,宋夫人觉得有点胆寒,不由自主地东张西望。 啊!一道淡白色的身影在楼外掠过,轻盈得象没有重量…… 她浑身汗毛倒立,鬼?! 惊吓之下,宋夫人刚要拉开喉咙尖叫,宋恩一把拉住她,右手捂着她的嘴巴,低声在耳边说:“有人,好像是陆康!” 宋夫人毕竟是见过大场面之辈,她很快冷静下来,心里转着和宋恩一样的念头:糟糕!刚才的事,是否被陆康知道了?! 他们违背宋怀昕的遗愿,散播谣言,到福隆客店做了唱戏,无非是要找个因由把女儿的遗体火化,从此绝了后患。 世上也许真的没有不透风的墙,日后,哪怕是有政敌拿此事来做文章,也不可能找到任何证据。 宋恩还要陆家永远觉得欠了宋家的,在自己面前,永远处于被动! 没料到,陆康竟然会三更半夜出现在这里。 如果被他听到舒儿方才的话,后患无穷……宋恩心念急转,决定折回去,来个正面相对! 不,绝不能功亏一篑! 062章 翻天覆地 一样的星月,一样的洛阳。 陆康自觉象一抹孤魂,茫然飘过一进连一进的宋家大宅,说不尽的悔恨无奈绝望在他心中翻滚,多年炼就的内功也无法控制此刻时快时慢的脉搏,无法调节那忽冷忽热的体温。 无声伫立在皎洁月色下的昕楼,终于出现在他眼前。 跳动的烛光自窗中透出,让整座绣楼显得飘忽不定,凄迷万分…… 陆康恍恍惚惚飘上二楼,望着怀昕的闺房而去, 经过某处,忽然听到微弱的声音,好像有谁在笑着说:“子俊,你看看……”。他停住脚步,侧头看着那扇半开的房门。 啊!是怀昕的书房。 他们曾经在里面纵横书海,笑谈古今,指点江山。 她平时若看到什么有趣的内容,必定会做下记号,等他来到便逐一翻出来给他看。每次她都会这样笑着说:“子俊,你看看这里……” 怀昕,怀昕,你是不是在里面等着我? 他毫不犹豫便推门进去。 乍开的门带进一股凉风,把案桌上的白烛吹得摇摇欲灭,房间里的光影迅速变幻,错眼间让人觉得有人在里面走动。 “怀昕,我来了……”他低低沙哑的嗓音在偌大的空屋里回荡。 为何不肯出来见我? 是不是怪我今天拒绝你父亲? 不!你若有知,定会明白我的顾虑和苦衷! 书桌前轻轻随风飘舞的白布,冥冥中吸引着他的目光。 白布下被掩盖的是什么? 陆康举着烛台,走过去慢慢掀开白布…… 映入眼帘的是个很长很大的绣架,上面密密麻麻绣着山山水水,花花树树……绣架旁还有一排排的针线。 她还没完成的绣品? 他忍不住把烛火移近,凝神看清楚。 山青水绿,桃李争艳,繁花点点——他觉得有点眼熟,等辨认清楚了,他顿时心一酸,血气逆转,整个人就如被按在水里,无论他如何挣扎,也无法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 是金谷园春色! 这巨大的绣绢上,完全看不到绣绢原来的颜色,她居然用满绣的手法,一针一线绣出那复杂多层次的景色,绣得那么栩栩如生,传神达意……陆康伸手轻轻触摸那些细小的线部,仿佛要数清楚,这里头到底是百万针,还是千万针?怀昕,你到底用了多少时间,一年,还是两年? 这样的作品,别说是用针线去绣,就算是用笔墨去画,都有着很高的难度。 看到这幅用心血凝聚的金谷园,陆康有种如堕深渊的感觉。 霎那间,仿佛所有的过往都被推翻,所有他知道的前因后果都串不起来,一种来自心底的恐惧和困惑像黑夜鬼手牢牢把他扼住,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怀昕,你为何作出这些无法解释的举动? 茫茫间他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对,去找舒儿,她一定知道些许内情! 舒儿会在哪里? 陆康脚步漂浮走出书房,很自然向着有烛光的地方走过去…… 一脚踏进怀昕昔日的闺房,他还没看清楚里面的陈设,就看到舒儿侧身卧在地上,看起来很怪异,他大步跨过去,蹲下来轻轻呼唤:“舒儿,舒儿?” 她没有反应…… 伸手去稍用力拉了拉,感觉她僵硬的身子发沉,陆康的心也直往下沉。 便在此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舒儿,舒儿。” 陆康抬起头,正好和来人四目相投,对方手中的东西“哗!”一声摔落地上,来人是宋夫人,她用颤抖的手指着陆康,叫起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康嗓音有点发抖:“舒儿……她……”。 宋夫人提起裙角,颤巍巍地走过来,弯腰细看,伸手探了探,猛然抬头,目中露出震怒之色,提高声音道:“她死了?!” 陆康闻言一震,发现门外缓缓走进几个人,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非常不妙,心中万千个念头在打转,不由得紧紧握住拳头,霍然站起来大声说:“是啊,她死了!你们宋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怀昕……是怎么死的?” 宋恩黑着脸越众而出,眼中射出犀利的精光:“还不是因为你!她为了你服毒!” 宋夫人后退两步,冷笑:“你害死了我们家怀昕,现在连她的丫鬟也不放过?” 陆康方才已经看到舒儿嘴角的乌色血迹,闻言便说:“我和她毫无瓜葛,何必杀她,要杀也不会在这里杀,夫人说话请自重!” 宋家的一位管事带着一名家丁上前仔细查看舒儿的尸体后,过去低声和宋氏夫妇说了几句什么。宋夫人瞟一眼陆康,低声道:“没有强迫的迹象……莫非又是自尽?” 宋恩不置可否,面冷如冰。 宋夫人尖锐的声音此刻听起来份外刺耳:“老爷,上次他来了一次,阿六就寻了短见;今晚谁知道他和舒儿说了什么,连这丫头都这样……” 毫无疑问,在场所有的人都在用愤慨的眼神来谴责陆康,他觉得无比压抑,眼下听到这话,知道再不解释,日后更加百辞莫辩,不由得冲口而出:“夫人,那天子俊根本没有见到怀昕……方才,我刚进来,您随后便到,我何曾有机会和她们说半句话!” 063章 断六亲,绝七情! 他的话,在众人耳中和狡辩没有两样,宋恩完全不理会他,自顾摆出沉重的样子,作痛心疾首状:“当初悔不该答应陆家的亲事!怀昕,是阿爹害了你!” 陆康抗辩:“宋大人,整件事和子俊无关……” 宋夫人挥动手中帕子,就象在赶走只令人生厌的苍蝇,口中吐出的话带刀挟剑:“平心而论,我们宋家,怎敢和宇文家比较?也难怪人家见异思迁……啊!我明白了,不把我们家六丫头占着的位置腾出来,他们姓陆的,如何供得起宇文家这尊大佛?……唉!这种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居然可以用在对自己痴心一片的人身上!郎心似铁,老爷,妾身今天算是开了眼界,六姑娘嫁给这种人,哪儿会有幸福可言,八成是活受罪……六姑娘只怕是参透了此中种种,才愤然自尽。” 说到这里,她转面向着陆康,皮笑肉不笑:“舒儿这丫头,一定是知道你的事太多了,留在世上,终会影响你参拜大佛……嗬嗬,这丫头死心眼,要哄她,对于陆公子这样的人才来说,那简直是小菜一碟。对不对啊,陆公子。” 宋恩盯着陆康,目露憎恨厌倦之色。 这几天发生的种种,惨淡诡异,陆康来不及消化,来不及追悔伤心,还要面对一系列莫名其妙的指责,他心中堵得慌,无意识后退半步,强抑颤抖,大声道:“我从来没有负过她!是怀昕不肯嫁给我,连见都不肯见我……和宇文丛碧无关,真的和她无关……” 宋夫人哈哈大笑,打断他的话:“哈哈!哈哈!公子,你所有目的都达到了,天底下也没有惩治负心人的律法,你还不赶快收拾打点,准备去做宇文家的乘龙快婿,在这里卖什么乖?……你当我们是傻瓜呢,还是要糊弄全天下的人?” 陆康纵然性子淡泊,此刻也按捺不住火气上升,怒道:“我要另娶,早就找个借口退婚,用得着如此周折?我再笨,也无需守到今天才自毁清誉!你们为何口口声声要把宇文姑娘扯进来?……”他忽然脊梁骨发冷,隐隐约约触摸到了点什么,莫非,有人在背后捣鬼,要置陆家和宇文家于死地?! “哗”一声巨响,把众人吓得缩了缩,原来是宋恩用力把顺手拿到的瓷器砸在方桌上,碎裂的瓷器四溅,只见他面黑如墨,咬牙道:“家丑不外扬,姓陆的,滚,马上滚!” 陆康发现,整件事演变成了自己因贪图攀附宇文家而用计令怀昕自尽,好去迎娶阿碧为正室,然后又害死舒儿,以绝后患。 这样的前因后果,肯定会被大众接受,将很快传遍大江南北。 一不小心,江南陆家和宇文家之间纠缠便再也说不清! 同时,自己和怀昕之间的曲折,说出来绝对没有人会相信……根本无从分辩! 痛失爱侣的心,这满腔的冤屈,谁会明瞭?也没有人要明瞭! 他面如死灰,浑身热血一滴滴地变凉,惨然一笑:“随便……你们怎么说,只要,只要怀昕高兴。告诉你们,子俊今生今世,不会娶任何人!我既和你们宋家一刀两断,也不会和宇文家有任何瓜葛……哈哈!明天我就和陆家撇清关系,从此孑然一身,独来独往,无牵无挂!哈哈!” 说完,他后退几步,一步深一步浅地从楼梯走下昕楼,走出宋家…… 恍惚还听到宋夫人的声音传来:“……无量寿佛!老爷,咱赶快和陆家说清楚了!从此各不相干……不娶亲?哼!这番鬼话,拿来哄舒儿这样的小丫头还可以……” 重新投身茫茫黑暗,陆康发足飞奔,心中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就这样,就这样!断六亲,绝七情!就算死了,也不要连累别人,不要连累家人!” 第四卷 秋昏塞外云 064章 烈酒壮行色 随风听到杨亮说北边有火光,心中一喜,顾不上喉咙热痛,忙说:“那我们过去?” 令狐只问:“有多远?阿风能不能走那么远?” 杨亮看看这两个在夜风中颤抖的人,问:“令狐,你的马上可有干粮,油布之类的东西?” 令狐眨眨眼:“这马是抢来的,没看过……” 杨亮抬抬下巴:“我们先不急过去,检查一下我们都有些什么装备,再决定下一步……”这火光,距离甚远,又在北方,多半不是自己人,鲁莽过去,绝非上策。 随风也说:“我的马,也是从蛮人那里抢回来的,不知有些什么?” 杨亮笑了笑,他出关前就做好最坏打算,因此马背上比其他人多了个小行军皮囊,里面有油布,火折子,干粮,金创药,军用包扎布条等物。 于是他们一起把马牵到个避风处,借着天上朦胧的星月之光,仔细检查了一遍。 从突厥骑兵那里抢来的马上,他们就找到一块羊皮,两个水囊。 令狐很高兴地拔开其中一个水囊,递给随风,笑道:“阿风,这个归你!快润润嗓子。” 杨亮在翻看那块羊皮,没留意他们,听到令狐的话,忙叫:“别——” 已经太迟了,随风本身就渴,看到水囊,当然马上仰首就灌一大口,一股辛辣冲进喉咙,刺痛入心,紧接着热麻麻的直往脑袋冒,呛得她咳嗽连连,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就此晕倒。 令狐忙抢过闻了闻,天!居然是烈酒! 他慌忙去拍随风的背心,连连道歉,心中懊悔不已,觉得自己太鲁莽。 随风难受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忽然听到杨亮强忍笑意在身旁说:“给你,清水。” 她无意中瞄见对方嘲笑的眼神,用力咽下口气,昂起头,哑着嗓子赞道:“好酒!好酒!……咳咳……杨兄弟,要不要来一口?……咳咳……好酒驱寒啊!” 杨亮眯了眯眼,也不说话,把自己的水囊收回去。 这点水,不知道要撑到何时,当然要好好珍惜。 令狐心心念念都是快找个地方喘口气,就提议:“我们还是去有人的地方,看看环境?” 随风连连点头:“咳咳……对,去有人气的地方,野兽不敢来。”她总觉得四周黑幽幽的,潜伏着很多野狼老虎之类的动物。 杨亮同意,收拾好东西,仔细把马笼头套上马嘴,最后把马缰绳递给随风:“上马。” 随风想起骑马就怕:“我……能不能……”她的髋部一动就痛。 令狐也帮腔:“阿风可能伤到筋骨了,不适宜骑马。” 杨亮冷冷道:“不过被马踹了一下,居然连马都不敢骑了?如此娇贵,就不该跟出来!” 随风一把推开令狐要搀扶的手,大声说:“上马!”说完,左脚踩稳了马镫,咬咬牙,用力蹬上马背,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伸手就要扬鞭策马。 杨亮难以觉察地笑了笑,吩咐他们俩:“记住!不要跑得太快,靠近火光,下马前进!” 随风相当郁闷,这人,怎么老把自己当傻瓜看待? 令狐也上马,冲着随风关切地说:“阿风,你先走,我殿后,你要是觉得不行了,我们就下马慢慢走。”随风点点头,不知为何总是觉得不快。 杨亮不等他们罗嗦,一马当先,其余两人只好跟上。 于是,三人控制马速,往北而去。 **************************************** 有火光处果然是比较适合人停留的地方,想来是前面的山把被风挡住,故此靠近这里,明显没那么大风。 他们三个大老远便下了马,藏好马匹,隐身在黑暗中,慢慢接近火光。 那是堆不大的篝火,几条黑压压的影子蹲在火堆旁,不知道在捣腾些什么,不远处有两个看起来颇简单的小帐篷。 趴在冷硬的草地上,随风除了要忍住伤处的剧痛,还有那些不时在眼前飞舞,在身上窜跳的小昆虫。此时此刻,她无比思念她们舒适干净的怡然居;鼻端飘来某种谷粟类食物被烤热的香味,她饥肠辘辘,想起丫鬟阿琴的手艺,还有好友阿碧……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大意,弄丢了七郎的印章,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寂静无人的荒野地,这几个人低低的交谈声听起来特别清晰,随风睁大泛着泪光的眼,和令狐对望半刻,两人心里都在说:蛮子! 她眼里的凄惶让令狐的心一紧,不自觉地伸手出去搂了搂她的肩膀,象要把自己的勇气分点过去。 杨亮向他们俩打个手势,大家一起弯着腰偷偷返回藏马处。 令狐逸压着嗓子说:“杨大哥说得对,我们已离开国境好远了,就算能见到人,也肯定不是自己人。” 随风拍拍胸膛:“幸亏没鲁莽……幸亏那些人不是突厥兵。” 方才他们都看清楚了,那些人身披粗糙的麻衣,顶上或秃头或缠布,附近有几匹马和一小群羊,看起来像是牧民。 杨亮不得不开口警告:“这些马背上的人,下马是民,上马是兵,不可大意。” 令狐晃晃身子,浑身大小伤口的血凝固了粘在衣服上,动一动都赤赤痛,实在难受,他提议:“我们偷偷绕到山那边,看有没有山洞之类的,熬等天亮再计较。” 杨亮握紧剑柄,淡淡道:“何必多此一举?对方才四个人,令狐,你我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全部干掉,就地埋了,帐篷粮食马羊衣服,我们都有了。” 令狐倒吸口冷气:“杀人越货?!” “不!”随风退后一步:“我们不能滥杀无辜!” 黑夜中,杨亮瞳孔收缩,声音冷得如冰似铁:“无辜?!我们几千人出关送死,就不无辜!李随风,你父亲当年平梁,无辜的人死了多少,你知不知道!” 随风张了张嘴,无法反驳,父亲征战多年,战功彪炳,要说从没错杀一人,恐怕连他自己也不信。 令狐摆摆手:“那是战争!打仗起来,生死各安天命,死者无尤,可眼下,我们是去屠杀平民,抢劫财物,这是本质的不同!” “唰”的轻响,杨亮拔出配剑,牢牢盯着他们两人说:“令狐,你的亲人,我的好友父子,就因为援军不发,白白把命丧了!现在,我们要在塞外活下去,首先要换掉这身装束,我们还需要帐篷,需要马和羊,变成和他们一样的牧羊人,才不会被发现我们是异族人,不会被肢解!” 他指指东边:“我们三个这般狼狈,天一亮,就无所遁形,你们不想死,就配合我!”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在敌国,要生存下去,不把心狠起来,死的就是自己! 随风这才意识到这场仗输得有点冤,之前在太原郡那些不解之谜,霎那间解开,原来,原来…… 065章 男儿情义怎判决 令狐尤在犹疑,他冲着杨亮说:“等一等,等一等,我和阿风商量商量。”说完,拉着她,两人走到一丈之外,令狐小小声说:“阿风,我们是不是还要继续和他同行?我们和他,志不同道不合呢。” 随风此刻心智异常清醒:“这姓杨的,确实很厉害,杀人抢东西,是最简单直接,又没有后患的手段。我们身陷敌国,和羊入狼群没什么分别。” “阿风!别忘了我们是要去找七郎的,跟着他,肯定不行!”令狐急了。七郎可是要去找他姑母的!怎么能带着这个姓杨的去? 随风甩甩脑袋:“这个,我们肯定要分道扬镳的,但是目前首先要过了这关。” “我……杀不下手。”这毕竟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而且和他所受的教育背道而驰,一时无法接受。 “不过目前,除了听他的,似乎没别的办法了。”她也深感为难。 令狐定定神,忽然眼前一亮:“有办法!我们扮鬼!扮鬼吓跑他们!” 随风摸摸鼻子:“这也是个办法……一时半刻,我们什么都没有,你要怎么扮?这里的鬼,是什么样子的?” “走,我们去和姓杨的琢磨琢磨,此人该有好主意。”令狐为自己想到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而振奋,一张俊美的脸在星月下光华隐现,看得随风几乎忘记自己此刻沦落敌邦。 呼呼的风声中,杨亮听了他的提议,挑起一边眉毛,刚要说话,忽然察觉到马匹在踢腾,仰首挣扎,被套住的马嘴发出低低的嘶叫声,紧接着,从黑暗中窜出两条黑影,鬼魅般扑向背向马匹的令狐和随风! 他惊呼:“小心后面!”说着剑如游龙,首先攻向随风背后的黑影。 “铮!”一下兵器交锋,杨亮看清了对方用的竟然是一个锋利的大铁钩,刚卸去力道,背后冷风拂过,随风轻斥:“好大胆!”忙拔出马刀,劈向偷袭杨亮的人。 令狐多年功夫总算没白练,听到提醒,自然而然弯下腰往前一窜,勘堪躲过一劫,他反应很快,随即从靴筒里抽出匕首,叫道:“偷袭!”,话音未落,对方弯刀又至,他不得不回身招架,短兵器对弯刀,明显吃亏,弯刀夹着寒风数次从他身边擦过。 霍霍刀光中,令狐左右躲闪,始终无法突破;对方浓烈的体味仿佛无处不在,令人窒息,他深感郁闷之余,同时瞄见杨亮和随风也被三个强悍的人攻击,由于随风有伤在身,当真是处处被动,险象环生。 这一分神,给对方瞅到空子,乘虚而入,攻击更是猛烈,锋利的刀锋数次险些命中要害,令狐仗着机灵,方死里逃生,身上剧痛频传,又多了几道刀伤!他不由得怒从心头起,勇气大增,左手短刀出动,看准对方来势,“噌!”的挡住弯刀,欺身直上,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用力把匕首狠狠**对方的左胸膛! 那人愣了愣,猛地长叫起来,叫声凄厉刺耳,令狐唯恐他垂死挣扎给自己一下,顺势一脚踹开他,眼见那人弯刀脱手,倒在地上惊恐挣扎,令狐慌忙收回匕首,捡起弯刀,掉头赶去随风那边。 杨亮几乎是一个对两个半,随风那边还不时要他兼顾,幸亏他沉得住气,挥动配剑,灵活地防御攻击,对方也没有受过正规训练,不过是彪悍些,他方能支撑到现在。 这三个落魄汉人,以为自己放马跑慢些,远远下马,人家就不会发现。哪料到四处游牧的人,对方圆几里动静有着本能的察觉力。他们三人三马在人家眼里,简直是飞来横财,杀几个汉人,抢几匹马,对这些人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事。 令狐冲过去,看到其中一个黑影气势汹汹扑向一拐一拐的随风,随风慌忙躲避,被对方杀气所逼,阵脚大乱…… 他顿时又惊又怒,暴喝一声:“住手!”,举起弯刀对准黑影的后心猛力劈过去! 随着一声惨叫,黑暗中感觉有几股热乎乎的液体扑面而来,额头一热,紧接着眼中的世界遽然蒙上一层血色,刺鼻的血腥味直冲胸臆,这一切,都激发起他体内的雄性斗志,令狐从来没有试过如此大发神威,他觉得弯刀不大就手,生怕没砍中要害,顺势把刀一拉,从裂开的骨肉中抽出来,抛开短刀,双手握紧弯刀再次下死劲砍下去! 他就象一头被惹毛了的小老虎,弯刀越劈越顺手,这股狠劲,把剩下的两个人吓得魂飞魄散,斗志全无,其中一个高声叫了句什么,两人奋力对杨亮发起一轮攻击,逮住空子,掉头便跑…… 杨亮叱喝:“令狐,快追!”自己也提剑急追。 对!不可留活口!令狐飞奔过去。 那两人身手敏捷,忽左忽右在朦胧星月下逃窜,向着他们的马匹跑去,企图夺马逃命…… 眼看他们靠近战马,杨亮提气发力逼过去,猿臂伸展,长剑穿体而过。 令狐大迈几步追赶,对方已经快去到马前,他意识到自己无法追上,火了,发狠把手中的弯刀用力甩出去,弯刀在空气中划出个漂亮的弧形,斜斜从那人身后掠过,“噗!”一下跌落地。 那人恍然不觉,奔到马旁,手起刀落,砍断缰绳,翻身就要上马…… 糟糕!此人一旦逃脱,他们三个将死无葬身之地! 杨亮眼见那人策马离开,急得背上冷汗直冒,飞奔过去跃上马背,催马追赶而去。令狐跑了几步,惦记着随风,不敢让她落单,便停住脚步,大叫:“箭!用箭!”。 叫完了他还在嘀咕:“风这么大,那么黑,他有可能射得中?” 凛凛寒风扑面而来,杨亮在起伏的马背上盯紧前面那道人影不放,一时无法快速缩短距离,前方是无边际的陌生与黑暗,他意识到继续盲目追下去,恐怕不会有好结果。 听到令狐的提醒,他忙伸手摸索,果然在鞍边摸到弓和箭囊。 沉住气,弯弓,搭箭,弓如满月,箭若闪电—— 066章 旖旎风光(上) 随风立在浓浓的血腥味里,看着令狐提着明晃晃的弯刀一步步走过来,衣发飘飘,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陌生的气息。 她眨眨眼,这还是自己所认识的令狐姐姐么? 恍惚看到他来到自己面前,关心地问:“阿风,你没事吧?” 她茫然点点头。 令狐紧张起来,抛下武器,忙着察看:“被砍伤了?伤到哪儿了?给我看看?” 随风摇头:“没……没事,你怎么……不去追?” 令狐拉着她离开方才激斗的地方,走到光线较好处,上下打量她,确认完好无缺,才说:“你在这里,我怎敢跑了去,再蹦几个杀手出来怎么办?” 她心有余悸:“那些蛮人,好快的刀!”淡淡的星光,落在她素丽的脸庞上,带给令狐全新的感觉,让他有点热血翻腾,不由得深深望着她,正色道:“别怕,有我在,定能护你周全!” 随风被他的正经样子逗笑了:“你说话的口气,很象赵子龙……” 令狐平时嘴里能开牧场,尤其是在美女跟前,发誓从来不皱眉,现在正儿八经许诺,却被等闲视之,当场哽住,他自己也一时难分真伪,便笑道:“常胜将军……有什么了不起,风水轮流转,各位看官,本朝本地本年,轮到令狐大将军横扫千军,斩将过关,护送本朝郡主把家还……” 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随风四处张望:“哦,令狐将军还要送郡主回家啊,那做兄弟的拔刀相助!” 令狐微笑:“这个郡主,远在天边……常人无缘得见。” 这时,前方传来马蹄声声。 看到马上那挺拔的身姿,随风忙伸颈问:“杨大哥,怎么样?” 杨亮举举手中的缰绳:“连人带马,都在这里。” 令狐掉过头,果然看到自己那匹战马跟在杨亮马后,马背上伏着个人,那人一动不动,背上插着好几支箭羽。 “好箭法!”他不得不赞道。 杨亮策马从他们身边走过,丢下句:“天亮前,把尸体全部埋了。” 令狐差点蹦起来:“我管杀,不管埋!”这荒山野地,要挖个可以埋四个人的大坑,这活儿根本不是人干的! 可杨亮连头都不回,大声道:“工具在这里,快跟上!” 随风低声说:“照他说的做,比较妥当,我们不知道这附近是否有蛮子的族人……不过,能不能整修一下再干活儿?”她四肢无力,感觉在虚脱边缘。 令狐伸展一下发麻的双臂,无可奈何:“干吧,歇下了更辛苦,这冷血鬼算过的账,咱也不必再算了……阿风,你的伤还没好,待会儿就别动,好好歇着,这种活儿,本来就该我们男人干。” 随风看他一眼,第一次发现他也是很会关心体贴人的。 ************************************ 当启明星在天际亮起,秋风飒飒,白霜满地,低低的山谷口一隅,悠然升起一股灰白的烟。 简陋的帐篷前,杨亮疲惫不堪,但还是撑着重新生起火堆,在火上架起锅水。 喝水吃干粮之前,还得先换下这身唐军的戎装。他和随风倒也罢了,偏生令狐满身是伤,伤口的血凝固时,把贴身衣物都粘牢了,必须用热水逐点泡软了揭开,方能上药包扎。 曙光初露,第一锅热水已经送进帐篷里了,现在轮到烧他们自己喝的水。 杨亮下巴开始长出须根,眼底发青,坐在硬邦邦的石块上,不时用木棒捣腾捣腾火堆,火苗在他眸子里跳跃,他的思绪飞出很远很远…… 矮小的帐篷内,一股腥臊味,他们不得不把帐门打开,让空气流通,让光线照亮昏暗的小空间。 令狐解下盔甲,检查伤口,幸亏有软甲护身,受创处多数在臂膀四肢,没伤到要害,可伤得很深,也够他受的。 随风半蹲在地,小心翼翼用半粘热水的干净布,开始那浩大的工程。 不知道是不是饿,她的手总在抖。 令狐叹口气:“算了,你使劲扯吧,我顶得住。” 冷风吹进来,令狐不知道是冷还是痛,膝盖牙关开始打架:“这,家伙……小气……才那么点……” 她不理会他的话,继续仔细清洗伤口,说:“你看好那点金创药,别洒了,你的小命,全在这上头呢。” “你怎么就没想到要带?” “我带了,每个兵都有点傍身的,不……过,也许丢了……”他也不太肯定。 随风也叹气:“要过几天,才能知道愈合效果,会不会化脓。兄弟,你可千万别高热,我怕我这点医术,应付不了。” 他低下头,闷闷说:“阿风,七郎多半没了,我要去给他姑母报个信……如果,我……恩,你让那姓杨的送你回去找你爹。我们的事,你别管了。” 随风拍他的肩膀一下:“令狐,我记得七郎跑在我们前头,也许他也逃出来了。我还想着过了这关,一起去找他呢!……你一会儿说要保护我,一会儿又叫我跟人走,难怪阿英说,表少爷的心思,没人猜得到。”她的目光滑向外面,悄悄说:“我当然会回家,不过不要他送。” 令狐眼中亮光闪烁:“老表也许没死?阿风,关外天大地大,哪怕我们半句番话都不会,也要把他找到!”他精神振奋起来:“我们一起去找他?!我没事,一定不会有事!” “你别乱动!这几天不要乱吃东西,不要粘水,应无大碍,刀疤就少不免了。”她有点替他可惜,随口说:“以后你在你娘子跟前可就威风了,可以每道疤都编段英雄史,把她镇得一愣一愣的,这辈子都不敢欺负你。” 令狐用手指在膝盖上画圈,半真半假笑道:“好啊,以后我指点着刀疤编故事给你们听,你可不许在她们面前拆穿我!” 他把“你们”两个字说得特别快,说完了,心跳得有点快。 067章 旖旎风光(下) 随风刚好在谨慎均匀地撒药粉,没有留意到他的“你们”,却听到了“她们”这两个字,扁嘴道:“七郎据说是为了寻找知音人,才拖到现在还不成亲。你呢,既然立志要娶一堆妻妾,养一群孩子,为何不早早开枝散叶?在那里到处晃悠,勾引小姑娘,安的什么心?” 令狐拼命让注意力逃逸出痛和麻之间,扯动嘴角,信口开河:“我们家有个规矩,正室以下的妾,要让妻子来选,所以啊,我多年来物色了很多候选佳人,只等着我的妻子来逐一挑选,这样,才能夫妻和睦,妻妾间姐妹情深。” 说话间,随风把所有伤口都处理好了,见他被包得像个粽子,行动不方面,便好人做到底,把早就翻出来的粗布衣裳给他小心套上,看他说得过瘾,忍不住说:“你想得美!能心平气和帮你选小妾的女人,多半是个疯子,要不就是个傻子……哼!我们拭目以待呢!” 她说此话时,刚好转到令狐跟前,在替他把前襟打结,令狐看她一副抱打不平的样子,觉得好笑,连被金创药腌着的四肢也没那么痛楚,越发来了兴致:“是啊,也许我就是要娶‘风姑娘’,呵呵……别人不懂欣赏的姑娘,在我眼里也许是个宝贝呢。” 随风连连点头,非常同意:“不是疯子,谁会嫁给你这个花心大少爷!坐下,我给你把头发梳梳,今天的人情,算是你欠我,将来要还的!”要乔装成本地人,非得从头到脚都换装,她和杨亮待会儿也要如此折腾一番。 令狐笑了笑,脸上华光隐现,轻车熟路地摆出情深款款的样子,温柔得要感动死人:“当然要还,我用一辈子来还……” 随风的心无端跳了几跳,忽然精明起来,竖起一根指头,笑眯眯说:“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嗯,你以后就是我们家的御用羯鼓鼓手,可得随传随到……呃……不许食言!”说到后面,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可又说不出,碰到对方带笑意的目光,不禁有点心虚,眼神躲闪,忙转到他身侧去解开他的发髻。 令狐忍不住笑出声:“呵呵!‘我们家’,既是我们家,绝对没问题,随传随到,不传也到。” 头发里全是沙尘碎草,幸亏她随身带有密齿的银梳,便摸出来细心篦掉,听到他这话时,刚好左手握着他的一小缕头发,顺手稍用力扯扯,笑骂:“去你的!……不安好心!哼!这么脏的头发,不如剃掉算了,令狐大师,秃头更象蛮子呢!” 令狐趁势侧身去掐掐她的脸颊,低笑着:“小脏猫,原来天底下最会捧高自己的人是你!” 她一时拐不过弯,大眼睛里全是无辜:“我什么时候捧自己了?” 令狐便收敛笑容,单掌立在胸前,垂下眼帘,正经到不得了口宣佛号:“阿弥陀佛!见到这位女施主,连得道高僧都坐不稳,动了凡心……阿弥陀佛,女施主的非凡魅力可见一斑……” 说到这里,看到她弯腰翻动手边的杂物,嘴里嘀咕着:“剃刀呢?方才明明看到在这里的……”他忙提高声音说:“这位女施主,你大发慈悲,就别周围逛啦!你看,为了亲睹你的绝世风姿,佛祖神仙们都驾临了,快挤不下啦!……哎呀!神仙打架了!……坏了,坏了,万万年道行今朝丧!” 他猛然痛叫起来,原来是随风气不过,踹了他一脚。 这么一笑一闹,帐篷里狭小的空间弥漫着旖旎风光,总算冲淡了这两天的血泪伤痛,也让他们两人从无情杀戮的压抑中得到喘息。 自从离开太原郡,两人都差点忘记了他们以前的日子曾经如此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现在沦落敌邦,无视随时可能降临的生存危机,抛开牵挂,居然还可以发自内心笑出来,都不约而同有种再世为人的唏嘘。 闹归闹,正经事还是要做的,随风最后硬是板起脸,举着银梳说:“时辰不早了,你到底要不要梳头?” 令狐从小和姐妹们厮混大,当然晓得把握分寸,闻言便乖乖点头,眨眨桃花眼,笑得真挚动人:“要,怎么不要?风兄弟一梳之恩,无以为报!” 他的神色,他的话,都让随风联想起青楼术语,她终于破功,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一笑,那简直是前仰后合,马翻人仰。 看着这个身穿戎装,笑到完全顾不上仪态的女郎,令狐摇头,叹息道:“唉!令狐啊,令狐,你指望这个疯丫头和你一起去找七郎,恐怕不到半路先给气死了。” “你们要去找七郎?”杨亮的声音在帐前响起,一股腌肉烤热后的香气飘进来。 随风背向帐门,吓了一跳,笑声嘎然而止,转过身尴尬得满脸红晕。 令狐继续笑,若无其事应道:“是啊,老表先走一步,这丫头若气死了我,呵呵,我说什么也要拉她做伴,黄泉路上就不寂寞了。” 杨亮看一眼随风,把手中的食物和水壶递过去:“阿风,你们先吃点东西,快换衣服,天亮了,我们周围看看环境。” 随风忙双手接过,顾左右而言他:“好香!多谢杨大哥,我们一起吃吧。” 杨亮幽深的目光扫过他们俩,开口推辞:“你们吃,我那份在外面。” 随风还要说什么,令狐拉拉她的手臂,冲着杨亮笑:“好,有劳杨大哥。” 杨亮关心地说:“令狐,你流了不少血,……我在水里搁了点盐,你多喝点水。” 杨亮把腌肉烤得香喷喷的,几块粟米饼金黄酥脆,他们两早饿得眼冒青光,不等杨亮转身走开,就一人一块吃开了。 吃饱之后,令狐经过连场的打斗厮杀,受伤失血,现在吃过东西,喝了很多水,累得快跨掉,眼皮直往下坠,好不容易撑到随风替他弄好头发,便沉沉跌入黑甜乡。 看到杨亮回来换衣服,尽管百般不情愿,随风还是不得不到另外那个小帐篷,解下战甲,把那袭挂在外面吹了半天风的粗麻衣套在中衣外。 那顶皮帽她几番犹豫,说什么也戴不上头去,最后决定把头发梳顺了,结在脑后,割了块黑布,到外面的火堆上烘了一阵,绑到头上去。 她还在考虑要不要把脸抹黑,听到有脚步声走过来,一回头,看到个深沉帅气的异族男人,迎着朝霞大步走近…… 068章 成熟 “李总管家的孩子,竟然如此能屈能伸,真正难得。”那异族男人望着她开口说。 原来是杨亮! 随风这才发现他身材高大,高鼻深目,现在长出了黑须,穿上那身怪异粗糙的衣服,遽看就是个突厥人。 她擦擦鼻子,苦笑:“不如此,又如何?”这算什么能屈能伸?此人说话似乎言不由衷。 杨亮在她身边坐下,闲闲道:“我见过那些稍有点家底的,得意时眼里容不下一颗沙尘,稍不如意,便怨天尤人,哭哭啼啼,让人瞧低了……可你不会。” 忽然被此人点评,随风觉得浑身不对劲,支吾起来:“呃……人家金贵,我们这些无名小辈,受了什么委屈,也没人在意,只好忍着。” 他嘴角上翘:“有些人,天生就把个人的喜怒哀乐看得比一切都重要,你呢……你顾着料理令狐的伤,早把自己给忘了吧。” 他不提还好,一说所有的痛都回来了,她偷偷伸出手去摸摸髋部,装作没事人笑道:“不碍事,还能走能跑。” 源于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随风在他面前,总是本能地收起真面目,不愿意过多透露。 杨亮右手支着额角,手肘搁在膝盖上,端详着沐浴在晨光中的随风,目光中流露出欣赏之色:“成熟,成熟是什么?成熟其实只是“应付得宜”……各式各样的人和事,要用不同的方式应付,这就需要学识,智慧,经验来支持行动,方能挥洒自如。生活环境单纯的人很难成熟起来,于是给人幼稚的感觉,幼稚的人容易让人不快……” 她伸手去搅动渐渐熄灭的火碳,貌似漫不经心,暗地里却带着自卫的警戒,竖起耳朵听他的话。 他低低的嗓音在她身边回荡:“你呢……说不上成熟,可你绝不幼稚,你……和那些豪门千金,很不同,你比她们多了很多东西……” 生平第一次被人如此当面剖析,随风别过面孔,四下张望:“我们是不是该到附近看看?” “我看得出,令狐和七郎,不是什么茶商子弟……阿风,出关后,你们能把令狐的真实姓名告诉我,足见信任。现在这般境地,只有互相扶持,才不至于客死他乡。”杨亮诚恳地说:“我们齐心合力,一定可以平安回去!” 随风抬起眼看看他:“嗯”,心里有点发虚,七郎的身份和真实姓名,令狐的名字,其实都是他们的秘密。若非他们几个习惯了叫令狐的姓,屡次脱口而出,不得不如实相告,他们根本不会透露那么多。 眼下,他是不是想探听什么?他肯定急于回去,而他们的目的地是……颉利可汗的牙帐所在地:定襄。 “阿风,七郎或者也逃出来了,我们该尝试去找找他,否则,他在关外孤身一人,真让人担心。”一个褐色的小瓷瓶送到她跟前,他用关心亲昵的口吻说:“这是跌打酒,你拿去先在掌心擦热了,再揉在伤处,按摩片刻,疗效相当显著。” 随风望着他,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接过,低声说:“多谢。” 杨亮笑了笑,没说话,他的目光,有如这无处不在的朝阳,把她笼罩,身边的空气仿佛变得暖和起来。 她决定岔开话题,便望着那些陆续起来吃草的羊群,说:“我们谁会牧羊?碰上蛮子怎么办?我们一句话都不懂。” 天黑的时候盼天亮,现在天亮了,才知道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三个将面临无所遁形的狼狈:除了语言是一大破绽,他们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羊,恐怕无论怎么装都不像牧羊人。 而且,眼前这位仁兄长得太抢眼,里面的那位大少爷更加……随风苦恼地叹气,总不能天天求神保佑,千万别碰到人吧?。 杨亮眼中的温度遽然降低,他站起来,口气恢复了不容置疑的决断:“挑偏僻的路走!碰到人,尽量不说话,迫不得已就编,草原上,也该有很多不同的方言,彼此不能明白也不算怪事,能蒙混过关最好,遇到找事的,杀无赦!” 遇到人数众多的蛮子,怎么办?随风张了张嘴,还是没把这话说出口。 “我绕一圈看看,你在这里看守营地!”他说完就大踏步走向马匹,随风这才注意到,三匹战马都被改装,看起来不带半丝军用痕迹。 不是说一起去看,怎么单独行动了?随风眯起眼看着他的背影,深感困惑。 她怔怔想了一阵,猛然想起一件事,忙起来跑进帐篷,去推正在昏睡的令狐,边推边低声呼唤:“令狐!令狐!快起来——我们快走!” 069章 异域骄虫 塞外的天,湛蓝迷人。 阳光灿烂明媚,洁白的云自在舒卷,秋风牵引着漫天的野草轻柔舞动,不远处,寥寥可数的羊儿随意四散在草丛,把这片陌生的天地点缀得越发空阔。 这本该是个美妙的清晨,每个在草原的人都可以享受这份宁静祥和。 可是令狐三人明显比较命苦,无福消受眼前难得一见的异域风情,正在扮演亡命天涯的角色,趴在马背上拼命向东而奔…… 原来就在随风摇醒令狐收拾东西准备甩掉杨亮之际,杨亮回来了,还告诉他们:正北方有马队在向这边来! 无论如何,面对大批突厥人,以他们三个目前的状况,要蒙混过关似乎不大可能!于是来不及多想,他们不得不放弃大部分刚抢回来的物资,匆匆把能搬的东西搬上马背,仓皇离开。 这三人三马慌不择路,一口气奔出数十里,感觉上把千山万水都抛诸脑后了,可是跑来跑去,除了平原还是平原,除了草地还是草地,连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都找不到。 他们不敢停留——在生死关头,连大少爷令狐都毫无怨言,不顾身上的伤痛在颠簸中肆虐,咬着牙催马前奔,百忙中还不断照应稍微堕后的随风。 终于来到一片灌木林,灌木林后有片低低起伏的小丘陵,令狐方偷偷松口气,就听到杨亮叫:“绕到山后!” 才绕过灌木林,迎面一块大石碑挡住去路,由于石碑上的图案太过突兀,杨亮下意识用力勒住缰绳,马儿长嘶着硬生生停住。后面的随风刹不住马儿,冲出了一大段路才勒马回首,大声问:“什么事?” 令狐催马来到石碑前,连声称奇:“阿风,快来看,这石碑什么意思?” 这是块看起来颇有些岁月的石碑,可上面的颜色却很新鲜。那一连串的古怪文字或符号,不用说他们是看不懂的,吸引他们的是正中央那狰狞的,血色图案:一个巫师正在作法,成百上千的光头人在翘首期盼,巫师脚下,一个死翘翘的人躺在地上,不远处一根木桩上,绑着一个人,此人脚下在燃起火堆…… 虽然雕工很粗燥,可是简单的线条却带出血腥和诡异! 随风脱口而出:“什么玩艺?” 令狐抬头四顾,嘴里嘀咕:“这里是不是突厥蛮子的祭祀场?”看起来不就是低丘野草乱石?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杨亮环视八方,缓缓道:“这些乱石,半隐半现,乱中有序,难道有什么机关?” 随风举目眺望来处,总是心虚地觉得有人在背后追赶,就说:“这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个能落脚的地方,也只有这里稍微背阳,可以藏身……就算是祭祀场,不是特别日子,该没人会来的。我们小心些,别弄坏人家的宝贝就是了。” 她彷徨的样子落入令狐眼底,他心头一热,伸手拍拍她的右肩,聊表安抚保护之意。 杨亮收紧下颌,沉默了一阵才扬起手说:“我们下马,慢慢走过去。” 没想到这三个小心翼翼的人刚绕过山坡,穿过由于对流而显得猛烈的北风,随风手中的马一阵踢腾,它受惊的样子把随风吓了一跳,顿时觉得毛骨悚然,用力抓住缰绳,忙着去安抚它。 杨亮走得快,他在一个凹进去的位置停了下来,眼定定盯着里面看。 令狐知道随风有点怯,嘴里低声说:“杨大哥,没事你就继续走啊,别动不动就停下来练定身法。” 可是,等他们也走到杨亮身边,他们也楞住了。 一尊石像,与人同高,狮鼻巨腭、秃头穷发,一手执杯、一手仗剑,做武士打扮,正瞪着空洞的眼睛,咧着大嘴冲着他们笑…… 随风退后一步,警惕地张望:“什么啊?突厥人高鼻深目,不是这模样的。” 令狐也摸摸头,困惑极了:“杨大哥,你见多识广,是不是神像?” 其实这石头人看起来很平凡,很普通,连笑容都是那么满足自大,不大可能是神像。 杨亮不肯定地推测:“某个部落的……?”他还没说完,就看到随风脸色发青,如受蛊惑,缓缓迈步向着对面走去。杨亮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顿时低呼:“阿风!别走太近!” 原来对面也有个石像矗在那里,该石像四四方方的脸上,依然是厚厚的狮子鼻,深深的眼眶,神态却严肃威严,光秃秃的脑袋,也是一手执杯,一手握剑。 这石像明显高大很多,而且雕琢细腻,腰上的刀鞘和挂件细致入微,连衣领上的皮毛看似在随风飘动,真个是栩栩如生! 最令他们震惊的是:这个石像只有一个身子,却有两个头!另一个头暂时只看到侧面,可是分明不是同一张面孔——因为那张面孔是高鼻梁尖下巴的!而且嘴角露出嘲讽的微笑,半眯的眼睛里荡漾着俯视天下的傲气…… 令狐不知不觉放开手中的缰绳,跑过去拉着随风,两人静静地站在风中仰首注视,心中疑惑阵阵,都说不出话来,直到杨亮沉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总不能是骄虫吧?” “呃……我们不可能来到了平逢山吧?”随风也读过《山海经》,知道杨亮说的是里面记载的螫虫首领——骄虫。 令狐点头:“是啊,虽然这和书中所记载的:‘有神焉,其状如人而二首,名曰骄虫,是为蛰虫。’不过……那骄虫不是只有平逢山才有么?平逢山位于缟羝山之首,南望伊水和洛水,无论如何不该在塞北啊!” 女孩儿家多半害怕蛇虫鼠蚁,令狐忙推翻杨亮的推测。 杨亮打量四周,也同意他们的话,就说:“这里有草木,便有水,和书上所载的:‘无草木,无水,多沙石’也不相符。” 随风忽发奇想:“你们说,会不会……蛮子的地方也有骄虫?或者骄虫搬家了?” 想到这也不是没可能,生平最怕虫子的她登时汗毛倒竖,不由自主往后退,嘴里说着:“我们走吧?” 令狐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怕得脸色煞白,头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了心痛,为另外一个人心痛,他马上拉起随风的手,说:“别怕!有我们呢!大不了一把火烧了这里!”其实他也心里没底,不过此刻他无暇顾及自己的感受。 杨亮把缰绳递还给令狐,抬起下巴指方向:“尽快离开这里!” 倘若这两个石像出现在洛阳,江都等地,他们不好好研究一番才怪,可在这里……这里的氛围让人心生畏惧,不敢久留…… 三人一步深一步浅拉着马往山坡后走,都没怎么说话,似乎怕一开口就会惊醒这里的某种神灵。 可是,他们越走越心惊。 只见两边的草地上越来越多大大小小的石块,或成堆,或成垒,偶尔还有几个和前面所见的石人差不多的石像立在风中冲着他们笑…… 这些石碓,初看凌乱,走进去你会发现其实很有规律,似是以某一点为圆心,乱中有序,似乎每一块石头都在透露着不祥的信息。 北方秋季的白天特别短,走了没多久天空已经开始出现红云,满山遍野的矮树都染成铁红,风也变得清冷起来。 远方隐隐约约传来某种野兽的嚎声,悠长凄凉…… “天黑前,我们必须找个能避风,可以生火的山洞过夜!”令狐憋不住开口,随风总在哆嗦,多半是又冷又怕。 杨亮紧紧抿着唇,眼光追随着一只“啊啊啊”鸣叫着的乌鸦,那黑色的乌鸦拍打着翅膀掠过他们头顶,幽灵般飞出很远,落在一处树影重重的地方,天际间数点鸟雀的身影也投进该处。 “就那边!”他举起马鞭,断然道。 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他们三个总算来到了鸟雀的栖息地。 070章 步步惊心 不走进去,你无法想象这不高的山体里居然有个如此大的山洞! 他们点燃火堆,安顿好马匹,觉得必须把山洞的概况弄明白,便燃起几个火把,小心翼翼往未知的黑暗深处摸索而去…… 三个人的脚步在洞里踩出“沙沙沙”之声,竟然听不到回音,感觉像是被黑黝黝的山洞吞没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q i s h u 9 9 . c o m 、q i s h u 6 6 . c o m 、q i s h u 7 7 . c o m 、 q i s h u 9 9 . c C 等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令狐打头阵,他一手举着火把,领着随风向前走,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胸口的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耳朵里回响的都是自己的心跳声。 山洞里约摸可见起伏的山体内壁,三个火把的光线加起来不算太弱,令狐抬眼四周看去,却总也望不到尽头,加上洞顶颇高,让他觉得很空旷很深。 身后传来随风压抑的呼吸声,他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忙拉过她的手,低声说:“小心,跟着我。” 看到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断后的杨亮的脸在火光中变得阴晴不定。 走了几步,随风忽然一个踉跄,身体往前倾,差点摔倒,令狐紧紧拽住她:“当心脚下!” 随风低头一看,失声惊呼:“啊!” 他们脚下,是一片大半埋在土里的骨头!!数个眼洞黑乎乎的骷髅头正探头探脑,在瞪着他们,几只虎斑纹的蜥蜴从眼洞里爬出来,迅速消失在阴影里…… 难怪将门之女的她也吓得面无人色。 令狐忙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嘴里念叨完“阿弥陀佛,有怪莫怪”,皱着眉问杨亮:“杨大哥,有死人?” 眼前这片骨头肯定不止一个死人,因为完整的不完整的头骨都有几个,土层面露出很多长短不一的骨头…… 一个人死在这里算偶然,很多人的骨头埋在这里就不妙了! 看着杨亮阴沉冷峻的面孔,令狐冷汗直冒,很想问:“这里是专门放死人的地方?”,可又怕吓坏随风。其实随风也在做同样的推测,一时间两人的手都汗津津的。 外面是会让人心生恐惧的旷野地,无法过夜;这方圆几十里唯一的山洞,偏偏比外面更可怕。 令狐和杨亮对望,两个男人在眼神交错的瞬间达成共识:死人就死人,潜在的追兵和野兽比死人威胁更大! “又不是没见过死人,我们煞气大,怕什么!”令狐把手中的火把高高举起,大声给自己壮胆。瞄到随风赞许的眼神,他不禁挺起胸膛,拉着她提步就走。 赶快把山洞摸清楚了,才能安心过夜,这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没想到这山洞越走越幽深,两边的山体慢慢在收拢,去路逐渐变窄…… “快到头了吧?”随风悄悄问,较近的山壁已经可以看到清晰的挖掘痕迹。 令狐看看飘忽不定的火把,做出揣测:“恩,应该快了,不过你看,还有风,也许前面是透气孔。” “突厥人有群葬的习俗?”杨亮在后面说,他的话音听起来有点嗡嗡作响。 令狐用脚踢开地上的骨头,联想起外面的石碑,思索着说:“外面的石像,是不是他们的守护神?” “突厥人……用骄虫来做守护神?”随风愁眉深锁,越想越不对:“会不会是邪术?糟糕!他们……放死人在这里……养虫子?!”感觉到脚下仿佛踩到软绵绵的物体,她连死的心都有了,双脚发软,无法挪动半步。 “大概不会。”令狐忙安慰她:“别自己吓自己,吹得响的不一定就是笛子;双头的未必就是骄虫。” 杨亮谨慎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山壁,做出判断:“这里面不潮湿,不是养蛰虫的理想之地。” “方才我在洞口观察过了,并没有双头石像。”令狐轻轻拉过随风,拥着她往前走,努力岔开话题:“我浑身都在痛,你呢?” “你真要好好休养……倘若一直走不到头,怎么办?”她今夜特别多疑虑,没有一刻是心里踏实的。 走了十来步,忽然一阵阴风扑面而来,他们手中的火把被吹得奄奄欲熄! 令狐忙降低火把,护着火苗,正要提醒随风小心,眼角无意中扫到不远处光影跳跃尽头,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下意识退后半步,定睛细看。 一道逐渐向上延伸的低矮土坡,贯连着一个相当大的洞窟。 洞窟中似乎有张石砌高台,高台后是直直削平的山壁,上面布满了复杂的图案,由上而下,大块大快红黑交织,色彩浓烈,给人无比的压迫感。 每个走进这里的人,目光一定会被这铺天盖地的壁画吸引。 遽眼看不出描绘的是什么,但是那般律动的色彩却让人眼前一亮: 厚重的红黑双色形成强烈的碰撞,在气势上先声夺人,待定下心来,才看清楚那山壁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人。 这些人大致能分出男女,体型上也有很大差异,大的与人同高,小的却很小,诡异非常。 体型较大的男女,全部都没有穿衣服,正面的全是魁梧健壮的男人,充满阳刚之气;女人一律侧面,以突出其丰乳**细腰,大眼尖下巴。男女清一色的秃头,男人都突露着极其夸张硕大的下身…… 他们似是在舞蹈的身体几乎畸形的扭曲着,动作多数十指朝天,腰肢扭出匪夷所思的弧度,显得诡秘神异,狂烈激动。 令狐走近了仔细打量,这群舞者脚下,有很多小小的光头人在跪拜,形态恭谨隆重,和上面的舞者有着冰火之别。 自从看到石碑开始,令狐他们似乎一步步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超出他们理解范围的世界。 “阿风,这帮人拜的是什么?” 随风把视线从画面上移开,缓缓落在杨亮深思的侧面上,低声说:“我们真的来到人家祭祀场了。” 令狐摸摸发冷的脸颊,脑子里闪过很多在《山海经》里读到的奇闻异载,还有从小听回来的野趣奇谈,希望能解释眼前见到的一切。 可是,没有一个能对上号,一个也没有。 “化外之域,民风奇特……我猜……他们在祈求某种神灵的庇护?”他不大肯定地说。 他回身四望,整个洞窟里,最显眼的无非那张白石所造的高台。 高台上堆满肉的残渣,打翻的银盆,还有……令狐慢慢走近了看,还有……居然还有很多羽毛,散落一地。 令狐蹲在地上,心想应该松口气了吧,至少走到这里——该算是尽头了,还没有发生什么事。即使这里就是祭祀场,只要他们不去触犯人家的禁忌,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吧? “杨大哥,天一亮我们就离……”话音未落,就觉得光影摇动,眼前一花,“噗”!令狐手中的火把被一股劲风扑灭,紧接着,李随风和杨亮手上的火把也相继熄灭! 令狐心中一紧,忙跳起来拽着身边的随风往后退去,背靠山壁,低呼:“小心!”刹那之间三人便陷入黑暗之中。 紧接着,黑不见底的空间,猛然出现一道光柱! 光柱恰好笼罩在白石高台上,令银盆折射出银光,异常刺眼! 他们还没定下神,便听到“扑扑”“扑扑扑”的翅膀拍打空气之声在他们头顶回荡,起初是三两下,接着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随着那光柱的忽明忽暗,似乎整个山洞都充斥着那可怕的响声。 令狐使劲睁大双眼,仰首盯着光柱的来源看,总算勉强辨认出来,山洞顶上有个开口,一群飞禽从那里俯冲而下,在洞窟里盘旋,空气中逐渐弥漫着一股腥臊味。 这些飞禽比鹰大很多,似有灵性,绕着光柱一圈圈的飞,还不时发出鹿鸣般的叫声,凄婉而空灵…… 随风不由自主往令狐臂弯内缩了缩,和他耳语:“令狐,我们快溜!” 一股馨香在他鼻端飘散,若有若无,令狐不禁手臂一紧,搂住她的肩膀,顿时勇气大增,点头:“恩,我们走为上计!” “稍等!”杨亮沉稳的声音传来。 只见这些大鸟开始陆续在高台上落脚,一只,两只…… 月华如水银泻地,高踞白石台上的大鸟或驻足矃目,或瞻前顾后,长长的鸟啄又尖又弯,神俊非常。 这些大鸟坚硬的羽毛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肆意挥动翅膀掀起阵阵强劲的冷风,一时间数股冷风在洞窟里此起彼落,配合着羽翼拍击空气的回声,仿佛无处不在,处处流露出无尽的霸气,恐怖气息不断地在山洞中膨胀! 令狐紧紧盯着那些大鸟看,身体自然前倾,忽然,他的心晃悠了一下,失声道:“你们看!三只眼!” 这些大鸟头部略宽,额头上赫然有着第三只眼! 那第三只眼睛,黑白分明,在月色下显得分外顾盼有神,带着某种来自天国或地狱的神秘力量…… 不是他胆小,今夜所见实在诡异。 和它们对视,令狐直觉得小腿发软,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他悄悄扔下熄灭的火把,拔出马刀,平了平呼吸,积攒每点力气护着随风往来路退。 071章 人鸟之战 就在他们离开山壁的瞬间,“嗷……哇……”鸟鸣声猛然大作,凄怆的叫声在山体内层层回荡,绵绵不绝,似金石之有力,如雷鸣之刺耳,不由惊心动魄! 没有人能忍受这恐怖的噪音,更加没有人能承受它们的攻击!这些怪鸟发出的鸣声刺得他们耳鼓直疼,如同疾风骤雨般向他们扑了过来。 劲风扑面,鸣声逼近,勾魂摄魄——令狐和随风身前头顶,顷刻间出现几头大鸟的身影,伸开的双翼如死神的披风,黑压压令人窒息;风未止,尖锐的勾爪已至! 令狐一面提刀便砍,章法错乱,一面大声嚷道:“阿风!蹲下!”刀锋霍霍,虽刀刀落空,可凌厉的攻势也暂时把大鸟逼退。 随风腰间虽也别着短刀,但此刻满脑凌乱,根本无从顾及,听到令狐的话第一反应就是依言蹲下,抱头护脸,吓得茫然失措。 令狐手上的马刀,忽闪忽闪的亮光益发刺激着大鸟们,它们悲鸣着,前赴后继轮番攻击,腥风四起! 不多时,令狐已多处受创,连发髻都被抓散,十分狼狈。大鸟的叫声越加凄厉,攻势越加凶猛,他们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前所没有的恐怖感从他心底涌出,手里却丝毫不敢怠慢,疯狂地挥舞着手里的马刀…… 莫非这些鬼鸟要吃人?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慌乱中嘶叫:“快跑!往外跑!”同时奋力抡起马刀斩过去,企图杀出条血路撤退。 杨亮站在一丈以外,看到刀光一闪,紧接着鸟群对令狐二人发起攻击,意识到不妙,及时藏身在黑暗中,举袖遮住头脸,四下打量寻找生机。 目睹他们深陷重围,自己无力救援,他紧紧捏着手中熄灭的火把,木刺刺进手心,他心中一动,连忙喝令:“阿风!点火!点火!” 听到此言,随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她马上摸出火折子,哆嗦着去生火,要点燃被丢在地上的火把。 “噗!”“噗!”微弱的火光根本来不及蔓延到火把上,就已经被鸟翼扇灭! 同时她背心一痛,肯定是被利爪命中。 随风开始狂乱,额头渗出冷汗,越是着急,手越是抖个不停。这时候,她听到令狐沙哑的声音:“蠢丫头!袍子,割我的,袍子!……去死吧!”接着“扑通”一声,灰尘飞扬,一头大鸟坠落! 她精神大振,暗骂自己迟钝,抽刀拉起自己的衣袍,用力割下好大的几块,首先点燃粗糙的葛布,借此燃起救命之火! 火光乍现,大鸟们纷纷高飞,嘴里发出长长的鸣叫声,稍稍退却之后并不离开,而是低飞盘旋,张牙呲嘴,不时俯冲下来,作示威状。 令狐二人挥舞火把,边逼退鸟群,边步步为营地撤退。 大鸟们不敢靠近,便故技重施,用力扇起冷风,要把火扑灭! 黑暗中劲风里,这两束火光顿时摇摇欲坠! 情况紧急!!! 拼了!令狐咬紧牙关,“呼!呼!”使劲前冲,口中大声叱喝:“走开!走开!” 混乱中猛然“哐!”一声巨响,随之而起的大鸟们凄厉刺耳的尖叫! 是杨亮! 令狐忙转头去看,只见杨亮不知道用什么点起一堆火,大鸟们惊飞击起劲风,风助火势,几个起伏便燃起熊熊烈火! 火势迅速变大,烈火的火舌逐渐升高,升高…… 所有大鸟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它们惊叫着,不停拍打翅膀,轮番飞近,一副舍身扑火的狠劲。 一个错眼,那火舌激长,迎风而上,被撕裂成丝丝缕缕,幻变出如鹿的角,如雄狮怒吼的大嘴,还有飞舞的长须,狰狞的利爪! 龙!腾飞的火龙! 火龙在空中张牙舞爪,气势汹汹扑向惊恐的鸟群。 大鸟们发出瘆人的怒叫,叫声在洞窟里回响再回响,形成可怕的声浪,令狐他们只觉得惊涛骇浪无处不在,胸闷欲呕,头痛耳鸣,一颗心仿佛要炸开般难受。 “快走啊!”杨亮的声音从九天之外传来,悠然唤醒随风,她来不及细想,一把拉起令狐,跌跌撞撞奔下斜坡,冲进那狭小的山道。 等他们站稳脚回头张望,鸟鸣声明显减弱,只见火龙依然在回旋,数不清的大鸟争先恐后高飞,要从洞顶的窟窿逃出去,结果幸运者逃脱,不幸者一头撞在山石上,再砰然坠地,脑浆涂地。 还有少数羽毛着火,乱飞乱撞,很快就变成一个个飞舞的火球,惨叫着跌落地…… 一股焦臭味扑来,浓烈呛人,随风忍不住叫:“杨大哥!出来啊!” 令狐下意识拉住她的手臂,满脸紧张:“别进去。” 火龙飞飞停停,金甲火鳞一点点散落,化作漫天的火星…… 他们等了很久,等到火光尽熄,等到黑暗再次吞噬眼前的一切,也没有等到杨亮出来,山洞里慢慢归于平静,非常寂静…… 不知为何,随风但觉悲从中来,先是轻轻抽泣,逐渐变成压抑的呜咽。 令狐心里也堵得慌,为了七郎家的那对印章,他们几个自离开锦衣玉食的软风江南,投身军营,经历战火杀戮,到今夜置身神秘洞穴,几多风霜,几回死里逃生! 他把肩膀借给随风,紧紧握着拳头,身子在轻轻颤抖。 此时此刻的令狐,心中并没有想象中的迤逦风光,更没有半分窃喜。 一定要活下去! 他在心里说。 无论如何,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要……也要活着回江南去! 吃喝玩乐样样精通,自懂事以来,如何令自己过得更舒适逍遥,绝对是他的最高追求。 漫无目的便是终极目的。 做梦都没想过,自从答应了带随风混出关,战场上和七郎失散,寻找表兄和护送随风竟逐渐成为他肩上的重任。 这种感觉此刻非常强烈! 他的人生头一次因责任而丰盈。 令狐不知不觉挺起胸膛,伸手轻柔拍拍随风的后肩,努力压下体内激荡的血脉,低声说:“别哭了,我们必须想法子捱过今晚。” 随风满心内疚悔恨,她抬起泪眼,茫然道:“……令狐,都是我惹出来的祸……不是因为我大意,萧家的印章不会丢……不是因为我,你和七郎也许早就去到定襄……杨大哥……也不会……” “傻丫头,和你说过多少遍了,窦家早有预谋,这件事迟早会发生,与你无关。”令狐的思路从来没有这样清晰过,他的眸子在幽暗中闪烁着精光。 “我们的底细,窦家的人不可能不清楚,可人家还是敢下手,甚至敢杀人夺宝!我看,他们要对付的恐怕是萧家和我们令狐家,印章不过是个因由……阿风,我有种预感,我有预感……”说到这里,他停口默然,怀里这个女郎的父亲,李靖,绝对是个成熟的政客,在朝中稳掌兵权,深得皇帝倚重;李家在这场风波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被人暗算者?暗算人者? 无论如何,一场罕见的政治飓风在逼近! 072章 大势 夏侯家父子的遭遇,是否有关? 深沉的杨亮,身份神秘,举手投足间的大家风范,是闲杂人等无法模拟的,他如今葬身这里,将来……会否引起风暴? 随风当然听懂了他的意思,官场上的斗争,从来都是以很小的事件为导火索。一件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其实内里酝酿着可翻江倒海的力量! 想起那块血红色的小石头,她又气又恨,跺脚道:“我不管!谁要拿我们开刀,定要他死得比那些怪鸟还难看!” 听到“我们”这两个字,令狐的心一动,这个率性的阿风,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话,代表了什么? 萧家数代掌控江东江南,至今虽说前朝皇后隐居塞外,可是,萧家和令狐家怎么说也算是当朝天子的心腹之患。 他,七郎和陆康,无非是因为相近的背景,才能长期厮混而被家长默许,几大家族暗中脉脉相通相依,秘而不宣。 李家和宇文家,说什么也是朝中实力派的主流,他们家的孩子竟然和自己这种人混在一起,会不会不为乐见?——且慢!阿风这次跟自己出关,她爹是否有心放人出关?!…… 想到这里,令狐不禁毛骨悚然,遍体生凉,他抚摸着随风的手臂,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山道里再次一片沉寂。 忽然,一阵微不可闻的声响从洞窟那边传来,“沙——沙——嚓——嚓——” 什么东西!令狐立即浑身绷紧,把随风环在臂弯内,警惕地张望。 时间仿佛停顿不前,只有恐怖感在逐分逐寸蔓延…… 那声响乍听起来象脚步声,却又不太象脚步声,而且正缓缓向这里移动!这足让令狐二人脑子里冒出许许多多可怕的念头,感觉到那声音一点点“走”下斜坡,他们两人心有灵犀,一起转身撒腿就跑! “……阿……风……”微弱的呼声颤抖着飘浮在山道里。 随风刹住脚步,又惊又喜:“杨大哥?” 令狐立即掉头,大声叫:“杨大哥,你没事?” 他们两个先后跑过去,果然看到那修长的身影一步一靠地走出来。 见到杨亮竟然没死,令狐心中半喜半忧,还有点疙瘩:不知道刚才自己和阿风的私底话,会不会被他听了去?! 随风心花怒放,忙迎上去问长问短,杨亮浑身烟火味,嗓音里透着疲倦,说他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猛地眼前红光四起,就躲进高台下面去了,等到火灭了才出来云云。 随风眼尖,朦胧中看到他手里捧着块东西,就问:“这是什么?” “这……”杨亮低头看了看,说:“我在高台下……捡到的,也不知道是什么。” “我们点火看看?”随风提议。 杨亮回头看了看,摇头:“火光随时会招来大鸟,我们先回前面。” 他看起来精疲力尽,令狐想起他混乱中的提醒,有点过意不去,过来想要搀扶他:“杨大哥说的是,来,我们走。” 杨亮笑了笑,婉转拒绝,说自己并无大碍,于是三人便互相照应着摸黑走了很久,才走回山洞入口处。 他们原来点起的火堆只剩下堆碳,可是洞口外红霞闪闪,啊,长夜竟已过去? 令狐首先发现不对劲,他上前几步,东张西望,嘴里问:“我们的马呢?” 绑在洞口的三匹马,不见了! 杨亮顿时面色发白,径直走向洞口,令狐和随风急忙跟上。 灰黑色的天幕下,数百个火把在吞吐着火舌,乌黑黑的土人满布四野,数不清有多少,一张张黄黑的脸木无表情,却目光恨恨地瞪着他们,沉重和压抑不断膨胀,顶在每个人心口。 如果人的目光也有杀伤力的话,那么他们一走出来就当场灰飞烟灭了。 令狐逸连大气也不敢出,身体僵硬矗在那里。 因为他看到,乱石堆前,竖起一根大木桩,木桩上赫然绑着一个人! 这个被结结实实绑在那里的人,披头散发,衣衫破烂,不是七郎是谁! 杨亮当然也看到了,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三个字:“别冲动!” 随风本来心慌极了,就要扬声叫唤七郎,听到杨亮的警告,忙生生把话咽回去,拉紧了令狐的手。 073章 祸福与共 西北,广袤的草原上空繁星黯淡,劲风狂野清冷。 低坡上三个狼狈的汉人和坡下无数的土人沉默对峙。 远处,七郎眸子在火光中显得特别明亮。 令狐逸紧紧握住随风的手,彼此手心渗出的冷汗交融在一起,无声诉说着面临绝境的恐惧。 一旦对方发起攻击,那将是绝对的屠杀! 这时,静立多时的土人开始出现变动,十多名土人簇拥着一个老者慢慢走前几步。 他身躯有些佝偻,裹在身上的衣裳像只大麻袋,灰白的头发卷曲凌乱,和粗糙的麻线相互缠绕着,露出沟壑交错的额头,颧骨高而紧,两腮深深的陷下去,覆着一层薄薄干涩的皮。他灰黑的脸上看不清表情,瞪着杨亮手中的物事,颤抖着一步一步踏前,目光由单纯的愤恨渐渐融进敬畏、惊奇、慌乱…… 杨亮也注意到了老者怪异的举动,他捏紧手中的东西,低头匆匆扫了一眼,这东西他从高台下顺手拿了出来,还没有机会看清楚是什么。 这是个首饰盒大小的金属盒,遽眼看不出材料,也看不出那些凹凸有致的是什么。 莫非他拿了人家的镇鬼之物? 令狐逸意识到情况不妙,却也无计可施,只好握紧刀柄,压低嗓音提醒大家:“小心!” 忽然,老者双手朝天高高举起,露出那对骨节很大的手掌,这双手在天幕下做出繁复奇异的动作,全部土人都屏声静气看着他,目光追随着他的双手…… 只见他儜立风中,一双大手如有千钧之力,如负万斤之重,大幅度缓缓在一下张,一下合,同时他那变形的身驱向着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扭曲…… 他仿佛和虚无间的神灵在沟通、在申诉,动作对称有力,态度庄严隆重,昏黄的火光下,他脸上手上的皮肤像是半透明的纸,似乎能看到那汩汩律动的血液,跳动的脉搏! 野风吹起他的衣裳,猎猎作响,可他的表情却越来越肃穆古怪,双目逐渐往上翻,只露出惨白色的眼白,恍惚已进入游离物外的状态! 随着他怪异缓慢的动作,那些土人逐渐围拢过来,默然无声瞪着老者,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死寂,让人窒息的死寂。 恐怖,随着他那诡秘庄严的动作在蔓延,无声无息…… 他的动作似乎会控制观众的呼吸频率,令狐瞪眼看着,慢慢开始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沉重压抑,一口气提了上去,那老者不把手放下来,自己的这口气便呼不出来! 令狐大吃一惊,想转过头去看随风,却惊骇地发现自己的动作缓慢僵硬,脖子稍微扭大力点,骨头便会随时断掉! 他奶奶的,难道是定身法?邪术? 他们这么多人,要干掉咱四个,原就不费吹灰之力,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令狐心中又惊又怒,急出一身冷汗! 但见那老者缓缓跪倒在地,伸直双臂,掌心向上平平拜倒,那颗白发凌乱的头颅慢慢向下沉下去…… 土人们也跟随着跪下,慢了半拍,默默做出同样的动作。 就在老者的额头触地之际,跟随老者的几个土人却一步一顿地走出人群,双手高举,火把被风吹得忽闪忽闪的,象鬼火、更如勾魂令…… 他们提膝在空气中做出凌空漫步的姿态,赤足踩在乱石秋草上悄然无声,木无表情,一点点接近被绑嘴捆木桩上的七郎。 然后……然后,他们居然弯下腰,恭恭敬敬地搁下手中火把,火把迅速点燃七郎脚下的乱木堆—— 嚣张吞吐的火焰中,七郎惊恐地挣扎,挣扎也徒然! 令狐魂飞魄散,怒火中烧,此刻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狠狠心,用力咬了自己的内唇一口,那腥甜在口中散开的霎那间,一股劲力在他体内爆发! 他顿时如有神助,一把随风扯到杨亮身后,撒开她的手,低喝:“退后!”,随即劈手夺过那个盒子,冲上几步,把盒子高举过头,拉开喉咙怒叫:“住手!住手!王八蛋,土拔鼠……谁敢烧我表哥,老子和他拼了……” 情急之下,他一张嘴就是道地的苏州话,声调又急又快,连杨亮都听不懂他在叫嚷些什么,那些土人更加别提了。 不过他那股发狠的气势倒是让土人们不约而同掉过头,一起盯着这个发疯的人。 老者直起腰,翻白的双眼迅速转向令狐,身躯以奇怪的方式瞬间直立。 令狐从他们的眼睛里捕捉到点什么,他豁出去了,决定放手一搏! 他冲前去,双手紧握盒子,把开口处对准了那老者,恶狠狠威胁到:“老妖头,快熄火!要不老子放鬼出来,咬死你!咬死你!”同时还虚张声势,做出随时要开启的动作。 那老者空洞的双目恢复正常,看到令狐手中的盒子,果然面色大变!那些土人也跟着站立起来,闪缩着稍作后退…… 七郎脚下的火堆越烧越旺,熊熊烈火不停吐出火舌,随时要吞噬他! 令狐捏着把汗,决定要冒险冲过去,身后猛然卷起一阵风,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他跟前掠过,直奔到火堆旁,用脚踢,用马刀拨开燃烧的乱木! 是随风! 别人听不懂他的苏州话,随风可是听得明白,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那些土人惊叫起来,齐齐发出叫嚣的怒吼,要扑过去殴打阻止随风。 令狐热血上涌,完全没了生死安危的念头,飞身冲过去,嘴里“啪啪!”乱叫:“厉鬼!恶鬼……啪!啪!厉鬼来了!咬死你!咬死你们!”硬是杀出条路,穿**包围圈里,背向随风,举着盒子作武器,做尽恐吓之动作。 那帮土人果然是对这金属盒子相当畏惧,不敢上前,却也不肯后退,围着他们三人慢慢在转,虎视眈眈,口中“呜呜”有声,不停伺机要扑上前。 令狐集中精神去对付敌人,随时准备着拔刀拼死一战! 他从眼角余光看到随风奋力扒开火堆,迈过去就要挥刀去砍木桩上的绳子,七郎拼命用力挣扎……令狐急得一头汗,心跳都似乎要停顿,不住暗暗叫苦:快点啊!快点啊!要撑不住了! 便在此时,一个土人急怒之下,突然把手中的火把砸向随风! 老者土人尖锐的呼叫声中,火把狠狠击中随风的背心,落在她脚下,顷刻间点燃她的衣角…… 有人带头,其他的土人也开始向他们投掷火把和石块! 令狐急得声音都变了,脖子额头上青筋暴起,放声怒吼:“阿风!快走!快走开!” 随风一脚踢开火把,什么都不管不顾,继续埋头用力去砍绳子,被令狐催急了,才大声回应:“我——们——福祸——与共!” 令狐顿时鼻子发酸,正想抛开盒子去救人,说时迟,那时快,一声长啸划破夜空,群鸟惊飞…… 074章 腹背受敌 混乱中,只见一道矫健的身影如闪电劈开围攻的人群,刀光闪闪,麻利地砍断绳索,一手揪住随风的后心,迅速离开火堆,另一只手挥动马刀,阻挡凌空飞来的火把石头。 七郎手足一获自由,忙甩掉绳索,赶过去脱下烂糟糟的外衣,扑打随风着火的衣裳。 令狐忙向他们靠拢,急得脖子都粗了,沙哑大叫:“七郎!快!快!”荒山野地,随风要是被烧伤,小命堪虞! 他们四个一聚首,那站在高处的老者遥遥伸出鸡爪般的手指,指着他们,口吐长嘶,短发激荡,土人们跺着脚,数百张嘴同时发出带有威胁意味的声音,从开始的参次不齐到节奏感越来越强,最奇怪的是,他们能让舌头在口腔里打卷,不停发出“得得——得得得——”的响声…… 身陷重围,被这样的噪音攻击,令狐觉得不胜其烦,眼看随风身上的火被扑灭,忙冲着杨亮和七郎说:“我们往山洞撤!” 七郎此刻才有空去拆绑着嘴巴的破布,还来不及说话,杨亮一手拽紧随风的肩臂,大声喝令:“七郎!拔令狐的刀!阿风!横刀护身,一致对外!” 令狐其实觉得自己手中的盒子貌似没什么杀伤力,但看到土人们似乎一直在躲闪,不敢面对盒子,心里不禁发毛,莫非……里面真的有恶鬼?! 他心里十五十六,拿不定主意是该扔下盒子,还是该继续…… 随风抱着一丝希望,提着刀,尖叫:“误会!误会!我们没恶意!”她的叫声招来几个火把,一阵石头雨…… “他们听不懂!”七郎总算可以说话了,当初被抓,他都不知道费了多少唇舌,人家根本当他发疯。 令狐看着土人越逼越近,看着杨亮握住随风的手臂,心中无名火起,怒叫:“阿风,照顾好自己!我们冲!” 说得容易,他们此刻腹背受敌,四面楚歌,手中刀能砍几个?手中拿着有威胁力盒子的令狐,他是该开路还是该押后?! 杨亮和令狐身上的腾腾杀气让七郎警醒,他忙乱中大呼:“他们还有很多人!小心!杀一人,我们插翅难飞!” 那些土人马步半蹲,转着圈,把包围圈慢慢收紧,摆出随时发起攻击的姿势,令狐的眉头都皱到了一快儿去,立时大嚷:“不能杀?他娘的,说话又听不懂,等死啊!” 眼前这阵势,就算放下武器投降也不可能有活路——七郎就是明证;杀将起来,逃生机会也是零!怎么办? 难道就此被烧死,砸死,或者……砍死? 土人口中的噪音,实在让人太难过!随风盯着前面的土人,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紧张得膝盖直抖,还害怕被火把再次砸中,不由自主往杨亮那边靠了靠,彷徨致死。 哪怕是在危急混乱中,随风这细小动作还是如飞扑进眼睛的沙子,让令狐逸非常难受,他把心一横,拨直嗓子,用苏州话问:“佛像、护身符,你们有没有?” 七郎应道:“有!”边叫边闪身躲开几块石头。 随风顺口反问:“有,干什么?” 令狐明显感觉到那些土人不敢攻击自己,连火把石头也不敢往自己这边扔,七郎又警告说不能随意杀他们,危急中,他决定赌一把——打开那金属盒子,管他娘的是恶鬼也好,神仙也好,总是个机会;不行了再肉搏!到时候就肯定是再无生机,再无顾忌! 鬼怪之说,自古有之,虽然他们从未亲见,不过,这两天的经历太过怪异,搞到他也愿意相信真有鬼怪,真有神秘的力量! 听到随风的问话,他顾不上去擦额头脸上的汗水,颤声说:“当心!我要打开盒子,放恶鬼吃了他们!你们当心!” 七郎和他从小有默契,闻言就说:“没问题!” 随风面色发青,失声道:“令狐,小心!” 杨亮听到他们用苏州话对答,直觉驱使他沉声问随风:“阿风,什么事?”给人堵在门外的感觉并不好! 随风盯着那个盒子,犹豫着问:“这盒子……里面有恶鬼?你身上有护身符吧?” 杨亮马上就听懂了她的意思,他收紧下颚,心中飞快掠过无数念头,眼看令狐扎稳马步,就要开启盒子,喊起来:“令狐!等等!等等!” 令狐瞪他一眼:“七郎有家传玉佛,开过光的,你,靠近他!” 杨亮居然笑了笑:“我们合作!我会幻术!” 幻术!!!令狐和随风瞪大眼睛,异口同声:“那火龙!” 他们的瞳孔里顿时闪出希望之光,精神大振。 杨亮点头,放开随风的手,低声吩咐:“自己当心!”然后大声下令:“掩护我们!” 七郎和随风对望一眼,一起横刀在胸,点头应到:“好!” 令狐闪身插到他和随风中间,瞄着他:“老大,你既会兴云吐雾,怎不早动手?快!画地为河,摄土作山!不……不!!不如直接送我们回去!还等什么?”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叫起来。 杨亮谨慎地还刀入鞘,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背向土人,边张罗边说:“你说的是障眼法!要很多道具帮工!眼下施展不开……我们玩点小把戏,足够镇住他们!” 令狐撇撇嘴,看着杨亮不停往手上,脸上涂抹什么,手势娴熟复杂,便把那句:“挪山移海,量你也不会!”咽回肚子。 七郎左穿右插,和随风挥舞马刀忙着逼退土人,扩大包围圈,不禁汗出如浆,急叫:“快!快!” 此时,一直站在高处观察他们的老者突然伸展身躯,口中发出凄厉悠扬的呼啸! 令狐心中一凛,抬头四望,顿时吓了一跳! 山边、土坡上、黑暗尽头,一群群的人影、一组组的火光在快速向这边移动…… “王八蛋!谁他妈的说草原地广人稀?”他忍不住骂出口:“这老妖头才真会妖术!” 075章 赢家! 杨亮冷冷道:“听到我叫‘开’,你,马上打开盒子!”。说着,伸手在令狐额头脸颊抹了点凉凉的东西。 紧接着,他把一片东西含入口中,深深吸口气,面向土人最密集处踏前两步,“呼!”一声猛力拉开双臂,动作潇洒有力。 “嘭!” 一道弧形的蓝光在他双手间绽放! 这蓝色的火光,在他双手开合起伏间忽长忽短,时而冲天窜起、时而左右飘移,如海浪、似季风、象脱兔、胜灵蛇,说不尽的神秘瑰丽灿烂! 蓝光中,杨亮迎风傲立,笑容悲悯仁慈,动作神圣高贵,看起来有如天神下凡! 随风凝望着他,忘记了身在何处…… 七郎顿住戒备的身形,定定看着眼前这幕…… 令狐虽明知那不过是把戏,可也移不开眼睛! 老者的呼啸声嘎然而止。 土人们象被人施了定身法,呆立当地,鸦雀无声! 如果说此时此刻令所有人震惊诧异,那么,接下来的一刻,更让所有人终身难忘,世代流传! 烈风卷起枯草落叶,乌云遮天蔽月,荒野上冥色浓浓,部分土人手上的火把摇曳忽闪着熄灭,乱石碓上的石人面露微笑,欲言又止…… 就在劲风把蓝光吹得动荡飘散的霎那,紫光乍现,天际仿佛传来龙吟虎啸,一朵紫色的光云在大家眼前层层炸开,幻变出吞吐河山的嚣张! 紫光闪过,烟霞萦绕未尽处,令狐听到杨亮低斥:“开!”,他顾不上吃惊,早已扣住开关的双手下意识上下一拉—— 通透晶莹的绿光顷刻间泻满他一头一身,把他们身边的一切都笼罩在那幽幽的清辉里…… “令狐!”随风和七郎都不由得轻呼出声。 随风满眼的失神,七郎一面的惊讶,都让令狐错愕难言,他情不自禁往盒子里张望一下:也没什么太特别的,就是一团会发绿光的物事,充其量也就是夜明珠之类的玩艺——不过绿色的夜明珠,也算稀罕了。 他无法看到自己的模样,当然不知道此刻在绿莹莹的光线下,他额上脸上都是橘黄色的火苗在跳跃,看上去根本不是凡尘俗人。 他瞪七郎一眼,正要问他们是不是真的见到鬼了,忽然响声四起,那老者率先跪倒,其余土人纷纷匍匐在地,口中发出战战兢兢的喃喃声…… 这是非常令人震撼的一幕:翻卷的乌云下,四野的土人黑压压象浪潮,一波接一波地跪伏在地上;几个汉人如汪洋中的孤岛,令狐就是那个一手托起日月的擎天之神! 果然奏效! 响彻旷野的颂讨声中,令狐和杨亮对望数眼,彼此深感侥幸。 杨亮当机立断,面上保持坦然的微笑,转过身,打个眼色,风度翩翩地携起令狐的手向着有马的地方走去,七郎随风自然紧紧跟上。 只要能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成功跳上马,至少也有一半的生存机会! 没想到那老者见状,一个骨碌站起来,“噌噌噌”急走过来,迎头拦住他们的去路!但见他低着头,右手按在胸膛上,神态极为恭谨,嘴里吐出一连串的语句,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令狐不得不停下来,无奈间觉得盒子里的绿光变得迷离飘摇,大有减弱的趋势,心虚得脉搏都乱了,但看到杨亮镇定自若的表情,不甘露怯,也就壮起胆子一个潇洒的转身,举着盒子,上前一步,一脸郑重:“你们想要这颗神珠?”说完用手指了指盒子。 那老者见他趋近,下意识后退一步,神色恭敬至极,令狐见此顿时胆气大壮,看来麻烦果真出在这盒子上,于是他索性抛开杂念,摆出雍容大度的样子,朗声道:“你们动不动就要烧人砍人,实在是缺少教养,上天派我们来教训你们,天神在上,以后不可再犯……阿弥陀佛……否则,天降大难……我佛慈悲……” 他这番姿态,还真把对方镇住了,那老者匍匐在他脚下,双手掌心向上,不停用额头敲地,不停低声说着些什么。 其余土人纷纷效仿,口中发出哀求之声。 这盒内之物是他们族人传了几代的珍宝,据说百年前草原上诸多部落战乱乃频,彼此残杀掠夺,终于惹怒天神,在某年的夏季,夜夜让火星坠地,砸死烧伤无数牧民,以为惩罚…… 后来,族人的祖先经过日夜不停的祷告乞求,天神才通过族中能通灵的老人,告诉子孙:天神已经把镇族之物投放在草原,只要能找到会发光的星星,好好供奉,必将庇佑他们的子民后代,生生不息! 他们的祖先最后在某个巨大的火星坑里,找到了这颗会发出绿光的石头,当然送到这里供奉起来。 天神后来还派了很多有灵性的大鸟来镇守…… 这片乱石碓,其实是他们族人的墓地,那个山洞既是祭祀场,也是他们族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死后的安葬之地。 七郎孤身冲出重围,乱闯进他们的领地,经过一番追逐,被土人抓住,已经引起戒心;刚好又看到大鸟惊飞,洞穴里火光冲天,情知不妙,忙呼唤四方族人前来集合,准备歼灭入侵者。 经过一轮混乱,他们才意识到,这三个闯入胜地之“突厥人”,竟然是天神派来的使者,看样子是要取回本该是天上的神物! 那老者带着无数土人不停忏悔、乞求天神开恩,把神物再次赐给他们。 几个汉人哪里知道其中曲折? 他们愣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偷偷交换目光,都暗暗踌躇:这些人若有所求,我们是该不顾一切撒腿就跑,还是该……? 眼前这些土人,大多和他们看到的石像有着同样的特征:皮肤黝黑,眼睛呈长形,鼻子很大,扁扁平平和嘴巴连在一起往外突出,秃头或短发,而且大多黄粉涂额,和他们所见的突厥人有很大区别,应该不是突厥人? 令狐低声颂经,断断续续问杨亮:“……老大……怎么办……再来一次?……” 杨亮略作沉吟,轻轻摇头。不行,天色将明,而且那老者就在跟前,再次施展幻术只会弄巧成拙。 若掉头就跑,只会露怯,引来杀身之祸! 身陷重围,这样的僵持,让人进退两难,语言不通,根本不知道对方在捣什么鬼,这种时候,要全身而退,需要的是勇气和判断力! 必须作出决定! 令狐看看七郎,再看看自己手上绿光渐弱的盒子,眨了眨眼。 七郎微微点头,给他一个坦然的笑容。 再望向随风,只见她眼中尽是信赖…… 于是他放心了,略略弯下腰,一手按在那老者的肩膀上,默然郑重地把盒子放到对方面前。 那老者先是浑身发抖,抬头看到盒子,惊喜交集,表情越发虔诚,忙双手接过,跪在那里深深躬身。 此时,很多土人开始全身趴倒在乱石上,以示全身心的感谢以及敬仰。 令狐偷偷松了口气,灵机一动,指了指还穿着汉人衣服的七郎,用威严无比的声调说:“以后看到汉人,要好生尊重,不许起欺侮之心!” 那老者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听到他口气不善,猜也猜到是天神的使者在谴责他们方才几乎要烧死这个中原人的行径,忙连连点头。 令狐交出盒子的举动,等同赌博,杨亮见赢面颇大,就一手扶起那老者,安抚地拍拍他的臂膀,然后遥指暗淡的北斗,扬声说:“我们,将要到遥远的地方!就此别过!” 他和令狐二人今天可谓全情投入,虽然一身突厥人的粗衣,可是说话声音铿锵有力,举手投足从容大度,展现出土人们从未见过的气质底蕴,不由得他们不惊为天人,心悦诚服! ********************************************************** 幻术,原出西域,汉代已经传入中原,隋代继续流行,以其惊世骇俗的高超技艺,赢得人们的喜好。 幻术师米宝,能在长尺余、宽二寸的蜡烛上施五色光,显现台殿楼阁,彻夜不灭。 有的幻术师能让枯树开花,所绘的乌龟,摇头摆尾,蹒跚而行…… 大业二年,隋帝杨广召开的大型的百戏散乐表演上,“有舍利兽先来跳跃……又有鲸鱼喷雾翳日,倏忽化成黄龙,长七八丈。”“又有神鳌负山,幻人吐火,千变万化。” 至唐高宗恶幻术惊人,敕西域关津不令继入。 杨亮这里所使用的幻术,只是点小把戏而已。 文中所提到的草原石人,幻术,性崇拜壁画,都是有记载的历史遗迹,而三眼大鸟,其实是鸟额上有片羽毛,羽毛上的花纹黑白分明,令狐他们在仓惶紧张中看成了第三只眼…… 076章 无冕之王 前方,皑皑白雪点缀着凌厉山脉,在蔚蓝色天幕下更显深远广博,让人心生向往…… 不远处,落叶松和白杨树覆盖着绵绵低山,时值秋季,山顶的松林尚郁郁葱葱,山腰山脚的白杨树、桦树却深浅有序地由绿渐黄,交错出一片片美不胜收的织锦;山脚绿野上点点重重,是成群的牛羊,是捆扎的帐幕,一簇簇野花在秋风中绽放着最后的美丽。 令狐七郎等四人穿着草原上最常见的布衣皮袄,每人一马,随意放马踱步,心情舒畅地欣赏着这满眼醉人的草原秋色。 “杨大哥,这次若非你大智大勇,我们不是被怪鸟吃了,就是被土人了分尸,真的好险!”随风笑意盈盈,拨开被风吹乱的鬓发,回头冲着杨亮道。 一只黑灰色的跳鼠几下起伏,从她马前窜过,飞一般消失在草丛里…… “令狐兄弟智勇双全,不是他,我们也无法脱身。”杨亮说到这里无声笑了笑,目光滑向随风,不经意流露出半丝暖意。 那天山洞里,他施展幻术赶走大鸟,让令狐和随风逃命,可是他们事后一直在外面嘀嘀咕咕说贴己话,竟然没有回头去找找自己;接着在山洞前,令狐逸突然抢了他手中的东西去救七郎,这些都让他心里很不自在;后来,她轻率地冲进火堆中的那番折腾,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这是他独自逃生的绝好机会——他几乎要这样做了,就在他想趁机遁走的当儿,随风的那句“我们祸福与共!”让他临时改变主意,选择了再次和他们共同进退。 七郎听到他们的话,抖抖缰绳,扬眉笑道:“你们两个都有勇有谋!知道么,我从被抓的那刻起,就没指望能活着回去。等看到你们狼狈不堪从那洞里钻出来,我都认定我们没有不死的道理了……哈哈!没想到,杨大哥和令狐联手唱了场好戏,非但不用死,还把那些野蛮人制得服服贴贴的!老表,你们现在算是他们的无冕之王了!” 令狐心不在焉,随口应道:“那个族长给的信物,好像真的很管用,这些天我们语言不通,身无长物,竟然可以沿途得到牧民们的照顾,好吃好住,混到现在……大难不死,果真有点后福。” 他努力去极目远山白云,不让自己去看前面那对男女的言笑晏晏,眉来眼去。 这次姓杨的出手救阿风,已经是第二次了。 这次之后,阿风对姓杨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总在言语间对他推崇有加,尽管阿风素来性子爽快,举止明朗大方,并没有太过份的动作,但……还是堵心啊,堵心…… 杨亮冷静地说:“福气不会总是在的,我们遇到异族人还是要小心点为上,我和令狐还得把姿势放稳了,不要让人看出破绽!令狐,老族长所赠的黄玉佩,在这草原上比黄金万两都珍贵,最好别弄丢了。” 令狐生硬地微笑:“大哥,我和你不可举止轻浮,言笑无状,我知道了!和外人打交道的事不是都交给了七郎和阿风?这黄玉佩……不如交给大哥保管?免得我不小心,落在有心人手上,将来利用牧民们引发战祸!” 为了顺利到达定襄,萧家七郎和李家阿风都成了大家的小厮了,你还想怎么样? 杨亮咬紧牙关,下颚呈现出隐忍的棱角,不再说话。 这块黄玉佩所到之处,草原上无论是突厥人、秃头巨腭的土人(他们至今不知道这些土人算是哪个部落的)、或者是吐谷浑人、高昌人等等,竟然都对他们恭敬顺从,热情款待。 他们前天遇到一个带着众多奴仆秋猎的吐谷浑贵族,他声称自己是昔日晋皇朝的慕容鲜卑后裔,还会说几句中原话。 从这位慕容也许词不达意的话语中,他们几个获知,这些土人,遍布广袤的草原荒漠,尤其在金山(今阿尔泰山)一带。这些土人的族长拥有通灵的能力,代代相传(令狐他们猜是摄心术)。而且这些土人虽然掌握着独门的淘金术,却低调谦朴,很少去攻击其它人,凝聚力极强,故此尽管他们分散居住,看似没有统一的管理,也不隶属于哪个国度,可是西北的所有民族都对他们很有好感,敬重友善。 这黄玉佩,是这些土人法力最高的族长之信物,凡持有者,将会得到这些土人以及其他民族的无条件援助! 这个意外收获,是他们几个做梦也没想到的。 当时老族长亲手把黄玉佩奉给令狐,并打着手势让他们在路上有需要就拿出来,草原上的子民自会代替他和族人听从调遣。令狐一心只想着快点逃离,并没有确切领会对方的意思,想着大概也就是个腰牌或者通关文牒之类的,随手便收下了。 今天,听到杨亮的话,令狐想起七郎的那句“无冕之王”,突然心中一动,决定索性挑明了,敲醒对方。 杨亮年纪比他们大,为人行事老练沉稳,敢做敢当。和他相处,令狐七郎总有格格不入之感,尤其是令狐,每次看到杨亮在阿风面前摆出智者的款来数落自己,他就分外窝火。 这个话题太敏感,三个男人一时冷场,和熙的秋日驱不走扑面而来的寒意! 看到杨亮不做回应,令狐瞄了瞄随风,默默在心中掂量自己的表现是否又被这姓杨的比了下去。 正好遇上随风清澈的眸子,他嘴角的笑纹慢慢凝结。 “令狐,杨大哥哪句话不是为了大局着想?我们现在侥幸化险为夷,顺利走到东突厥的领地,和我们沿途的谨慎小心不无关系!”随风让马儿走慢些,和令狐并骥同行,柔声在他身边低语:“我们开始不知道那黄玉的重要性,总是拿出来向牧民求助,那也没错。自从知道了之后,杨大哥提醒你,也不无道理……” “阿风,我们都快去到目的地了,上次那个慕容什么给了我们足够的粮食,我再也不会随便把黄玉拿出来亮相了。”令狐用手挡住刺眼的阳光,故意让马儿越走越慢,轻轻道:“我们再厉害,也不过是四个人,要是过份张扬,被别有居心的人知道了……我们就算多几条命也不够死。” 随风用少见的温婉声调说:“既然你也明白,为何还要与杨大哥拌嘴?无论如何,我们曾一起出生入死,也都把他带到这里来了,更该和睦相处,何必为了小事得失人家?” 令狐眯起眼还是看到七郎很有默契地大声和杨亮谈天说地,刻意和他们拉开距离,便低声透露心中的担忧:“阿风,为了那小石头,我和七郎多次被人追杀……现在,乾叔死了,我们还要想法子偷偷去找表姑母。现在,我和七郎都算怀璧之罪……呃,我不是怀疑他,他终究是局外人,对不对?我们谁也不知道他的底细,我们的事情,最好不要让他知道得太多!” 随风抿抿唇,悄悄说:“你放心!我什么都没有和他说。” 这句话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令狐心头一暖,侧身过去,牵起随风的手,无比郑重地说:“阿风,你和他随便聊天说笑不要紧,千万要有底线!人心不可测,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个家伙太深不见底,我们去到定襄就撇开他,七郎要觐见姑母和公主的事,一个字也不要提!” 随风甩开他的手,白他一眼:“你当我是今天才出来混啊?我和阿碧出来自立门户,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她被太阳晒红的脸此刻更加红润,眼神中流露出来的自信和委屈,都让令狐心胸舒畅,情不自禁学着随风的嗓音说:“恩哪!他对人家有救命之恩么!这大恩大德,人家要以身相报啊……哎呀!” 随风用力掐了他的手臂一下,怒嗔道:“胡说些什么呢?你这人就是这样,才正经了半刻钟,就发疯了,总不能好好说说话!你……” 话没说完,令狐轻柔地拉拉她的帽子,附到她身侧耳边,亲昵笑道:“你竟不知道么,我就是担心你……这个,嘿嘿!” 他说完哈哈一声大笑,策马向前赶去,留下随风望着令狐的背影一脸愕然。 *************************************** 各位读者,抱歉,由于令狐处理不善,前面几章出现了错误,从73到75章的内容有大的修改,希望大家能重新阅读,令狐在这里为自己的失误向大家道歉 第五卷 轻烟散落五侯家 077章 潇潇晨雾无边寒 洛阳,福隆客店。 三更半夜,几乎所有的客人都进入梦乡,唯独陆家包下的几间客房和客店的厨房还灯火通明。 丛碧卷起衣袖,挽起长发正忙碌着。几个陆康的随从被她支得团团转。 原来她在张罗着做槐叶汤饼(汤饼,就是今天的面条)。 这是她的独创,用老母鸡加胡萝卜炖汤,炖出来的鸡汤又甜又清。然后把槐叶揉烂,挤出青青的汁液,和精细的面粉一起做出特别的面条。 面条必须做的够弹性,做好后还要放进冰凉的井水里泡过,泡得透心凉。 在大海碗里先铺上几块碧绿的莴苣,然后把面条搁进碗里,淋上鸡汤,葱花,炒香的芝麻,切成丝细的红椒…… 还有,就是阿碧别出心裁把青葱的白色那段切丝,炸得又香又脆,最后把这炸葱丝作为这碗面的点睛。 这碗面可谓色香味俱全,面爽口,汤清甜,香味扑鼻! 葱白丝既要炸得呈金黄色而不糊,非常考功夫。陆家的随从炸了几次都不理想,阿碧不得不亲自动手,用文火小心翼翼费了很大功夫,总算把葱白丝炸得合她心意。 陆康一脚踏入客店的房门,就看到桌子上摆满东西,什么麻油,醋,酱油,葱花等等,小碗小碗的,琳琅满目。 阿碧看到他进来,马上站起来,象调配颜色般自每个小碗精挑点配料,放到面条上,同时吩咐随从把在碳炉上热着的鸡汤拿过来,轻手轻脚注入大海碗里,顿时,一股香味弥漫开来…… “子俊,可饿了。”丛碧轻柔的声音象清泉,点点滴滴流过那颗冰冷的心。 陆康冷冷的目光掠过她,落在那两个随从身上,沉声道:“三更半夜,鸡犬不宁,还不都给我撤了!” 平素温润沉默的人,忽然发起火来自有一种威严,那两个随从吓了一跳,情知少爷心情太过糟糕,忙低着头把碳炉等物事搬走。 丛碧辨言察色,料到他在宋家受了什么刺激,便默默走到一旁。 气氛相当尴尬。 陆康眉宇间一片不耐烦,下逐客令:“更深了,请宇文姑娘回房间歇息。” 丛碧看他一眼,低声道:“很抱歉,打扰了。”说完就要离开。 当她走到门槛前,陆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子俊粗鄙,不值得宇文姑娘费心!敬请姑娘只管照顾好自己。” 丛碧僵在原地,在门外走动的几个随从忙低下头,扮作听不见。丛碧苦笑一下:“知道了!” 本拟说完这话就迈出去,不想这三个字竟*了对方,陆康冷笑着说:“知道了!哼!你知道什么?早说了不要跟着来,偏不听!七郎家的印章与你何干?以为跟着我们游山玩水?幼稚!” 丛碧转过身,静静打量着他。 只见沉静文雅的江南才子今夜变了个人,他拧着黑眉,额上青筋突显,面色潮红,挥动衣袖大声说:“姑娘本就该好生呆在家里,这样出来乱跑算什么?……这教唆的罪名我可担当不起!劳驾了,请您天亮就启程回去!我们的事您就别瞎搅和了!” 丛碧挑起眉尖,轻轻道:“子俊,别的都好说,唯独……” “你知不知道你很烦!”陆康大声打断她的话:“明儿我就让人去买一队仆妇佣人给你,送你回苏州!行了吧?您爱逛哪儿逛哪儿去,别来烦我!” 丛碧意识到不妙,越发命令自己沉住气,也不分辨,忍住将要模糊视线的泪水,只强调:“七郎也是我的朋友……” 陆康瞪着她,似乎难忍怒火:“你算哪门子的朋友?我们男人的事,没有你们女人说话的份儿!去!去!没见过这么讨厌的女人!” 丛碧咬着牙,转身离去。 洛阳,福隆客店。 三更半夜,几乎所有的客人都进入梦乡,唯独陆家包下的几间客房和客店的厨房还灯火通明。 丛碧卷起衣袖,挽起长发正忙碌着。几个陆康的随从被她支得团团转。 原来她在张罗着做槐叶汤饼(汤饼,就是今天的面条)。 这是她的独创,用老母鸡加胡萝卜炖汤,炖出来的鸡汤又甜又清。然后把槐叶揉烂,挤出青青的汁液,和精细的面粉一起做出特别的面条。 面条必须做的够弹性,做好后还要放进冰凉的井水里泡过,泡得透心凉。 在大海碗里先铺上几块碧绿的莴苣,然后把面条搁进碗里,淋上鸡汤,葱花,炒香的芝麻,切成丝细的红椒…… 还有,就是阿碧别出心裁把青葱的白色那段切丝,炸得又香又脆,最后把这炸葱丝作为这碗面的点睛。 这碗面可谓色香味俱全,面爽口,汤清甜,香味扑鼻! 葱白丝既要炸得呈金黄色而不糊,非常考功夫。陆家的随从炸了几次都不理想,阿碧不得不亲自动手,用文火小心翼翼费了很大功夫,总算把葱白丝炸得合她心意。 陆康一脚踏入客店的房门,就看到桌子上摆满东西,什么麻油,醋,酱油,葱花等等,小碗小碗的,琳琅满目。 阿碧看到他进来,马上站起来,象调配颜色般自每个小碗精挑点配料,放到面条上,同时吩咐随从把在碳炉上热着的鸡汤拿过来,轻手轻脚注入大海碗里,顿时,一股香味弥漫开来…… “子俊,可饿了。”丛碧轻柔的声音象清泉,点点滴滴流过那颗冰冷的心。 陆康冷冷的目光掠过她,落在那两个随从身上,沉声道:“三更半夜,鸡犬不宁,还不都给我撤了!” 平素温润沉默的人,忽然发起火来自有一种威严,那两个随从吓了一跳,情知少爷心情太过糟糕,忙低着头把碳炉等物事搬走。 丛碧辨言察色,料到他在宋家受了什么刺激,便默默走到一旁。 气氛相当尴尬。 陆康眉宇间一片不耐烦,下逐客令:“更深了,请宇文姑娘回房间歇息。” 丛碧看他一眼,低声道:“很抱歉,打扰了。”说完就要离开。 当她走到门槛前,陆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子俊粗鄙,不值得宇文姑娘费心!敬请姑娘只管照顾好自己。” 丛碧僵在原地,在门外走动的几个随从忙低下头,扮作听不见。丛碧苦笑一下:“知道了!” 本拟说完这话就迈出去,不想这三个字竟*了对方,陆康冷笑着说:“知道了!哼!你知道什么?早说了不要跟着来,偏不听!七郎家的印章与你何干?以为跟着我们游山玩水?幼稚!” 丛碧转过身,静静打量着他。 只见沉静文雅的江南才子今夜变了个人,他拧着黑眉,额上青筋突显,面色潮红,挥动衣袖大声说:“姑娘本就该好生呆在家里,这样出来乱跑算什么?……这教唆的罪名我可担当不起!劳驾了,请您天亮就启程回去!我们的事您就别瞎搅和了!” 丛碧挑起眉尖,轻轻道:“子俊,别的都好说,唯独……” “你知不知道你很烦!”陆康大声打断她的话:“明儿我就让人去买一队仆妇佣人给你,送你回苏州!行了吧?您爱逛哪儿逛哪儿去,别来烦我!” 丛碧意识到不妙,越发命令自己沉住气,也不分辨,忍住将要模糊视线的泪水,只强调:“七郎也是我的朋友……” 陆康瞪着她,似乎难忍怒火:“你算哪门子的朋友?我们男人的事,没有你们女人说话的份儿!去!去!没见过这么讨厌的女人!” 丛碧咬着牙,转身离去。 078章 江南江北望烟波 看着这个年轻人挺得笔直的背影,窦三叔不得不收起架子紧紧跟在后面,他心里七上八下,几千个念头在飞速盘旋。 上头已经下了死命令,必须尽快找到印章。这对印章,上头是志在必得……他娘的,难道真的可以凭这对石头铲除心腹大患?! 长孙无忌和程咬金、张士贵那帮人在争些什么,他是不管的,不过昨晚收到风,说昔日老皇帝身边的大红人——裴寂,这个魏国公,终于倒台了。 当初皇上登基,对裴寂非常好,他无功无劳竟被封赏一千五百户,当时大家都说新皇帝念旧,尊重老爹,够孝道。 听手足们报:据说裴寂倒台,是因为有个沙门法雅被召进宫里讲经,在无故被赶出宫后口出怨言。怨言离开法雅的口还没摊凉,这法雅便被抓了。然后是杜如晦亲自审问,一审之下,原来这怨言曾对裴寂说过! 就这样……老裴从一人之下变成万万人之下。 一想起这件事,窦三叔便如芒在背。 昨晚听到手足们在谈论老裴实在太霉运,他在心中暗笑,这帮人……说不定这法雅是咱们的弟兄! 这几年走下来,右仆射老封死了,左仆射老萧滚回家,现在连裴寂也…… 裴寂的下台,说明了什么?窦三叔想到自己窦家的背景,不禁越想越怕。 眼前这个姓陆的小子,他忽然如此反常,真的是为了宋家那丫头的死?莫非……他也知道了朝中的澎湃巨浪,莫非……他要挣开逐渐收紧的网? 不行,不行,这两条鱼要是漏了网,我们窦家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看来……还要多下点功夫,把这小子的心稳住,千万别露了馅。真没想到,这趟浑水……竟然成了他们不死,自己就要死的残局! 长孙无忌的脸在他眼前晃过,窦三叔觉得自己满手心是汗。 说不定,这是窦家翻身的唯一机会! 想到此处,窦三叔胖肿的眼袋抖了抖,刚要开腔和陆康说几句知心话,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街角闪了闪就消失了。 是凌云?这丫头不去办正经事,在这里逛? 陆康一路默默无语,对洛阳北区繁华的二十八坊视若无睹,任由窦三叔好话说尽,他连“嗯”一声都欠奉,可是他笃定的神态,让三叔不得不打醒精神跟着走。 一行人不紧不慢走出北区城门,离开了洛阳城。 官道上秋阳烈烈,天很高很蓝,两边树影稀疏,拂体凉风如好友的笑容,让疲倦的身躯得到片刻舒缓。 远远看到一位花农在自家的大花棚里浇花,陆康忽然那次和七郎、随风她们合奏的“春江花月夜”,那一夜的快乐,竟然遥远得像前生的错觉。 想到这里,他的神色不经意地稍稍放松,暗自思量:这次的所谓“谋反案”,一定要尽快了结,不能再牵连其他人,尤其是萧家!还有……宋家…… 怀昕的名字在心底掠过,他觉得连呼吸都揪得胸口发痛,觉得方才思念到好友所泛起的些许愉悦,都是种背叛和奢侈。 “子俊,多走半里路,就有间还过得去的客栈,我们到那里打打尖?”三叔殷勤地问道。 陆康可有可无地点点头,貌似漫不经心地看了看三叔,一时无法摸清对方的底牌。他不可以向好友求援,更不能和家里有什么牵连……连身边的随从,也未能完全信任,这种必须独自承受压力,必须孤身面对危机的不胜寒,让他的触觉变得异常敏锐。 他感觉到了三叔沿路迁就和关心,也感觉到了对方隐藏得很好的刻意和讨好。 这种殷勤,令陆康脊梁骨发冷! 从昨夜至今,陆康不停在追溯整件事,从头到尾一遍一遍回思。 那对印章,在萧家多年一直风平浪静,怎么忽然冒出那么多事来?! 窦凌云带齐人马,先偷后抢,来势汹汹。 乾叔从关外回来,带走了七郎令狐和剩下的那枚印章。 然后,卫禁军高级将领窦三叔卷了进来,引出谋反案…… 这对印章,究竟隐藏着什么惊人的秘密? 随风带着阿英北上的背影在他脑海里浮现,他似乎捉摸到了点什么,心中不禁一惊! 到目前为止,据他所知,陆家宇文家都是这个局的目标,(窦家自己声称也是,这个可以忽略);随风呢?莫非兵部尚书李靖,也是对方瞄射的猎物?! 卫禁军高层,能和右屯卫大将军张士贵分庭抗礼的,唯独右武卫大将军程咬金! 窦三叔是卫禁军首脑张士贵的下属,暂时可列作“张派”的人。那窦凌云,在这场戏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她要印章来何用? 李靖……据说随风是老程的外甥女!是否可以划到同一阵线? 陆康刚以为自己总算弄清楚了大概,忽然想起随风不久前提起:据说当今皇上曾在某次庆功宴上,亲口许诺,把才六岁的清河公主指婚给程咬金的儿子,程处亮! 这个老程,如果正如窦三叔所言,是他要兴起大狱,踢张氏下台,牟取卫禁军总首领的宝座,他会不会和李靖联手?老程身后,都有些什么靠山或同盟? 随风! 这印章就是在她手里丢失!她和阿碧的出现,才掀起了这场风暴! 莫非……她…… 阿碧呢?难道要针对宇文家族的说法,只是掩眼法? 但这两位姑娘,琴音高洁,率性傲气,聪慧有担当,实在不象是那种人…… 079章 各施手段 陆康越想越凌乱,不知不觉来到了那间三叔口中的客栈,抬头一看,两层高高的楼面很是气派,平实的黑瓦灰墙,楼上一排雕花黑木窗半开半掩,隐约可见雕梁画柱;楼下大门敞开,门楣上挂着一对大灯笼,灯笼上用篆书写着:“汉风”两个大字。 走进大门,方看到里面一个偌大的花园,园子里有山石鱼池,曲径水榭,数座楼阁错落在树荫花影间;风过处,送来阵阵鸟语花香,还有流水细细的吟唱,让人心胸为之一宽。 窦陆两人的随从忙进去为主人打点一切,三叔和陆康被店小二引进东面的单间厢房里。 自隋朝起,垂足高座家具便迅速兴起,至今已遍布大江南北,而这厢房却保存了秦汉之风,布局摆设别出心裁。 地上铺满厚大的筵以覆盖全室地面,四角趴着两对鹿形铜镇;南边靠墙一溜黑木矮床,北边随意摆着几张放置物品的低案,中间有数张长方形的矮脚茶几面对面搁在那里。墙角还立着个一人多高的长柄青铜熏炉,炉身为上仰的半球形,上盖作重峰迭嶂的山形,惟妙惟肖,一个小厮正踮起脚尖,伸长手去要挪开上盖,准备把里面的炭火点燃。 陆康还在随从的侍候下脱靴子,就听到窦三叔在那里低声叫苦:“要跪坐?无距这混账,充什么古董?” 陆康愣了愣,这客栈是窦家开的。 店小二招呼好两人在矮脚几后坐下,两个小厮马上把墙边的彩绘透雕漆座屏风搬到进口处,轻轻安置好,用以阻挡视线。 屏风面透雕着由凤凰、奔鹿、飞鸟组成的图案,屏侧和底座却雕成纠缠蜿蜒延伸的长蛇,黑漆为底,描以朱红、灰绿、金银等色,华美夺目。 陆康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蛇,何况……这屏风出现在这郊外的客栈,未免太过隆重。 不多时,几个清俊的小厮捧着碳炉子等物件进来,分别跪坐在他们身边,低眉顺眼为他们沏上清茶。 这几个小厮手法纯熟,姿态祥和,一看就知道训练有素。 小厮们泡茶沏茶之际,熏炉里的香料苏合已经被炭火熏烧得发出典雅的香味,轻烟飘出,缭绕炉身,竟造成山景朦胧,烟雨欲来的灵动效果。 三叔喝了几口茶,笑眯眯道:“今天也走得差不多了,再往前就难找地方过夜了,不如今晚就……?” 陆康面露疲倦之色,低声说:“无妨。” “子俊,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三叔理解你的心情啊!”他的语气里透露出太多的安抚关心:“虽然上头催得急,不过也不急于一时半刻。我们先歇歇,养足了精神再上路。只要……只要能及时办妥大事。” 他其实很想问:东西到底在哪儿? 陆康看着手中平静如镜的茶,沉默片刻,忽然抬起眼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没有那小石头都一样的吧?” 三叔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在跳动,他重重放下茶盅,扬手道:“去!把茶水撤了!让人上饭!上酒菜!” 小厮们脆声应着,躬身把茶几抬走,一时间室内静悄悄的,两个男人中间没有了障碍物,直面相对。 三叔盯着陆康,缓缓道:“子俊,何出此言?” 陆康摆出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笑着说:“前辈,您总说要找到印章,用以反击要诬陷我们的人,可是这样?” 三叔郑重点头。 陆康瞳孔收缩,目光如针般锋利,直刺进对方的心里,唇边绽开傲然的笑意,一字一句道:“我们手上的印章,早已扔进了永济渠;凌云姑娘,最好不要去找她,随她去罢!” 三叔眼中迸出精光,胸口慢慢在做大幅度的起伏,显然是在调息,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子俊,请别和三叔开玩笑,三叔年纪大了……这件事,牵涉到几大家族,过万人的身家性命……” 也许是飘过的厚云遮住了太阳,外面的天地一点点变暗,厢房内比外面更幽暗,三叔脸上泛起亮晶晶的油光。 自离开江南便陷入被动的陆康,觉得丝丝痛快在体内扩张,他仰起头朗笑道:“哈哈!当今皇上宽宏大量,明察是非,仁慈厚德,怎么会为莫须有的罪名诛杀功臣?!是三叔在和子俊开玩笑吧?” 三叔反应很快,压低声音,用推心置腹的口吻说:“皇上英明,这两年勤政备战,如今强敌压境,朝廷这次抽调精兵北上,必然会和突厥人决一死战!子俊啊!你文武全才,年少有为,这里三叔也不怕和你说句心里话……三叔对你一见如故,早已和上面说过了,只等时机成熟,你便可和我等共事,同谋富贵!” 陆康挑起眉尖,似笑非笑看着他。 三叔肥厚的身体前倾,左拳着地,诚恳地说:“子俊,大战在即,最怕的是什么?是内乱!风头火势,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实话告诉你,的确有人要趁此时机借题发挥,要铲除我等……你们陆家,必被牵连!” “哈哈!哈哈!”陆康笑得前仰后合,边笑边摆手:“失仪了,呵呵,失仪了,三叔多多包涵……说我们造反,他们有什么证据?哈哈!就算窦姑娘被人家逮着了,搜出印章,那要造反的也只是你们,和我们何干?” 莫非印章真的被他们扔掉了?三叔心中将信将疑,忙极力劝说:“子俊啊!官场的门道你还不知道么?魏国公下台,不过是为曾见过那法雅;当年刘文静以谋反罪被诛,仅仅因一句话!……坏事了!凌云这丫头总也找不到,说不定给人抓了去……若窦家成罪,印章出自萧家,而你们和萧家来往密切,这,足够我们几族满门抄斩!” 说到这里,他眯成一线的眼里似有泪光,深深吸口气,继续说:“三叔大半辈子都过去了,早死晚死也无所谓了……可连累全族,连累对三叔有救命提携大恩的上司,连累你们,还要看着小人得志,这,冤不冤哪!”他捏紧拳头,语音急促:“子俊!如今唯一的办法是尽快找到祸胎,抢先发难!子俊!” “三叔,你们口口声声说那印章是谋反之物,凭证何在?”陆康一针见血。 这话定是切中要害!尽管对方掩饰得很好,他还是看到三叔迟疑的神色一掠而过,然后,是一阵沉默…… 080章 落魄江湖载酒行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官人,筵席备下了。” 接着,随着佩环叮当,几个汉装女子抬着两张食案从屏风后绕出来,轻盈地把矮脚食案搁到他们面前。 食案上分别摆着几盆菜,有两个铜耳杯,一双铜箸。 同时另有人把装着酒的大铜壶放在案桌旁的地上,跪坐着为他们浉酒。 三叔马上换了张面孔,伸出手让使女们为自己卷起衣袖,热情无比笑道:“来!来!子俊尝尝,这是少见的‘清风饭’,用水晶饭、龙精粉、龙脑末等调制而成,还要吊进深井里等凉透了,别有一番风味!” 陆康淡淡道:“秋风起了,吃这冷冰冰的东西,堵心。”然后他对其中一位使女说:“姑娘,贵宝号可有菰米?我要雕胡饭。” 那使女含笑点头,柔声重复:“菰米雕胡饭,请公子稍候。”说完躬身碎步倒退着,去到屏风处方转身离去。 他平淡的话语落在三叔心里,怎么听都觉得硌耳,三叔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面带沧桑:“呵呵,三叔是粗人……三叔大半辈子都在刀口上过,让小兄弟见笑了。” 盛世初,工序繁复的清风饭和御黄王母饭为皇公贵族之时尚,民间富有人家也纷纷效仿,并以此为荣。 陆康偏偏不屑一顾,点名要诗人文士们所推爱的菰米饭。 陆康抬起眼,笑了笑,注视着对方说:“米饭不过是米饭;石头也不过是石头。” 三叔提起铜箸,点点跟前的那盆生鱼片,语带双关:“话可不是这么说,一条鱼,活生生的,才叫鱼;被人去鳞起肉,摊开摆在菜盆子里,叫脍……”说着,夹起一片,蘸了酱料送进嘴里,咀嚼着吞下去,半眯着眼仿佛在回味:“子俊……一条鱼,能在水里游,才是鱼……变成了脍,尽管美之名曰:‘飞鸾脍’、‘天孙脍’,也不过是人家口中的美食!” 面前这盆生鱼片,色泽鲜美,切得皮薄丝缕,摆成展翅的鸾鸟,配以香柔花叶,令鱼片给人以轻可吹起的感觉,端的是贵气非凡。 陆康没有动筷子,也无心去欣赏这道金齑玉脍,他盯着那一道道的切口在看。 好快的刀!好高超的刀工! 陆康伸出手去,轻轻推开食盘,冷冷清清地开口:“这条鲈鱼,大概是因为肉质肥美,才会变成脍的罢!……一尾不算太大的鱼,怎样才能多活几天?无非是平时吃少点,把鱼食留给那些嘴馋的。” “哈哈!我们可不要做鱼!管他娘肥的瘦的!”三叔哈哈笑着,继续吃喝。 门外一阵靴声响起,有人大步走进来,探头张望了一下,随即大声嚷嚷:“三叔!您果然在这里!呵呵,让咱们一顿好找!” 接着,一群人先脱下靴子,然后鱼贯而入,三个身材高大的北方男人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几个盛装女子。 方才说话的中年男人,长相粗豪,豹眼狮鼻,还穿着中单上加锦半臂,显得更加肩宽威武,他一进门,三叔便站起来迎上去,嘴里说着:“罗侍郎,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走在后面的两个,一个朱红袍子打底,外罩平肩短皮袄,此人精瘦,眼睛深凹,印堂之处微微凸起,走路无声无息。 看到他的那双手,陆康心中竟升起:“盘根错节”这四个字,这时刚好听到三叔在那里打招呼:“薛公子,尉公子,错荡!错荡!(注:古语,就是意外相遇,诧异荣幸)”语气相当恭谨。 薛公子?尉公子?陆康扫了那尉公子一眼,见他头折黑巾子,一袭半新旧的黄袍,三环带,六合皮靴,额宽眉广,面容儒雅,神色间带着股不理会尘俗事的高高在上。 一眼看过去,三个人当中,这个尉公子穿着最为简单低调,明眼人才看得出他身上的衣物搭配得恰到好处,连那袍子半旧的褶痕,都形成流畅悦目的线条,勾划出他健美的身形。 陆康心中了然,这个才是正主。 陆康冷眼看着那四个男人互相厮见,分别落坐,彼此不称官职封号,动作表情却微妙地界定地位的高低。 与此同时,十多个小厮使女如蝴蝶穿花,为这三个男人奉上食案。 “诸位,这就是名动江南的大才子,陆家的子俊!”三叔朗声向大家介绍,说完了就停口,并没有向陆康道明来者的身份。 陆康看到他们毫无表情,一起把视线集中在自己脸上,就大大方方拱手道:“见笑,见笑!” 罗侍郎豪爽笑道:“俺是粗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在俺心里,凡是认得字比俺多的就是才子啦,哈哈!” 薛公子喝口酒,皮笑肉不笑开口说:“江南陆家……很响的名号。” 尉公子打量陆康半眼,没有任何反应。 三叔抬手对服侍陆康的使女下令:“陆公子既然不爱冷食,还不快撤下去?!给我好生侍候着!”然后冲着陆康热情笑问:“子俊,你想吃什么,尽管说!呵呵……甭和三叔客气!嗯……这里的‘驼峰炙’味道很不错的。” 他脸上的笑纹都挤成了一团,当真是个见牙不见眼的标准笑容。 那使女忙对陆康说,他们这里主食有饼、饭、粥、糕;副食有羹臛、肉脯、脍品、炙品、菹齑…… 陆康微笑着打断她,道:“些许素菜下饭即可,姑娘不必费心。” 罗侍郎把口中的肉片嚼得吱吱作响,看着陆康随口说:“这位小兄弟,不是吃素的吧?” 三叔大拇指一挑,赞口不绝:“老罗,别看他一副没火气的样子,子俊剑术了得,连三叔都甘拜下风,英雄出少年哪!” 此话一出,陆康明显感觉到薛尉二人扫过来的目光霎那间变得凌锐逼人。 “噗!”,薛公子忽然把手中的酒泼在地上,高声说:“老窦,这黄酒也太逊!满口渣,成色也差,不黄不红,岂可用来招待贵客?” 那杯稠浓的酒,泼在厚厚的筵上成了一滩血色印记。 房内一时沉寂无声。 081章 露从今夜白 尉公子缓缓道:“吃冷食,原也不该进冷酒。”声音不高,语调中自有一番威严。 三叔忙挥手:“啊,是大意了,快,换鱼儿酒!” 使女们一阵忙乱之后,上等黄酒被烫得温热,再投入刻成小鱼状的凝结龙脑,空气中顿时弥漫着醇醺的甜香,令人闻之欲醉。 然后,使女们把琥珀色的黄酒倒进琉璃盅里,恭恭敬敬送到众人跟前。 “请!大家请!”三叔依然扮演主人的角色。 看着斜对面的尉公子一饮而尽,陆康才拿起酒盅,浅尝一口。此时,他要的雕胡饭和素菜也送了上来。 罗侍郎一口气豪饮几盅,方赞道:“好酒!好酒!呵呵,不是薛公子,三叔也不肯拿这珍藏出来!” 三叔一瞪眼:“三叔生平,从来不把身外物放在眼里,什么时候藏着揣着?有好东西当然大家分享!这才够痛快!哈哈!哈哈!” 其余三人一听,笑声顿时此起彼伏。 这笑声,陆康觉得很刺耳,笑了笑,直视着对方说:“三叔的熊掌,也许是其他人的砒霜。就象这飞鸾脍,也不是个个都能吃的,不少人因食脍而亡!” 薛公子脸上笑着,眼神却冷冷:“没有铁肠肚,怎敢去尝珍馐百味?” 罗侍郎摸着胡子说:“三叔,俺不是斯文人,你这点酒菜还不够俺塞牙缝……你嘴里的那些什么驼峰炙,野猪鲊,快叫人拿上来,光说不练可不成!” 三叔笑骂:“京城离这儿也没多远……怎么象刚从荒山野岭逃出来!甭急!咱看到罗侍郎的影子,就已经叫人去杀猪宰羊了,亏待谁也不敢亏待您老!” 应该是几日不眠不休,陆康觉得口中无味,什么也吃不下,不得不就着一点素菜,努力把那碗饭塞进肚子。 三叔和罗侍郎笑语间,数名小子把用石炭炙烤的驼峰抬进来,那肉类独特的浓郁香味立时四散,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 当使女要把属于陆康的那份端过来,陆康举起手示意制止。 三叔盯着他,笑眯眯道:“子俊,赏个面子,尝一块咱的招牌菜。” 薛公子挑起块驼峰肉,让切得薄薄的脂肪片在筷子上晃悠,漫不经心地开口:“尝一块又何妨?分甘同味,人生几何!” 罗侍郎用玩味的眼神看着陆康,没有说话。 所有的使女小子都不由自主偷偷瞄着陆康,他缓缓用筷子挟了箸菰米饭,旁若无人。 一直沉默的薛公子开口了,声音平板空洞:“这位陆公子,你……肯定,你不要一起尽兴?” 陆康生平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情形:傻瓜都看得出此三人来自长安,为了同样的目的在这里出现,此刻,他们的言下之意无非是:这个游戏,你要加入我们一起玩呢?还是铁了心要和我们做对? 他咽下那口饭,放下碗,双手举起琉璃盅,灿然一笑:“三叔言重,子俊是吃惯了水产的南方乡下人,让各位见笑了……只望几位不嫌弃子俊粗鄙……在下定当抛开陋习,与诸君尽情尽兴!来,先饮为敬!”说完,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接着示意使女把驼峰肉拿过来。 大家亲眼看着陆康把一块颤颤巍巍的驼峰脂肪片送进嘴里,现场的气氛立即起了微妙的变化,三叔带头举酒邀客,罗侍郎等人纷纷响应,笑语阵阵…… 陆康换了个姿态,竟然也可以和他们说说笑笑,吃肉喝酒,轻松自如得连他自己也暗暗惊讶。 几轮酒过,气温仿佛在上升,三叔站起来,满脸红光,穿着布袜走来走去劝酒,让众位陪酒的女子行酒令,把骰盘、旗幡令、手打令都玩了个遍,最兴高采烈的就是他。 不知不觉已是暮色渐浓,几盏大铜灯影得满室皆春,乐师们盘坐一侧,奏出绚丽多彩的舞曲,歌姬们云鬓水腰,宽袖长裙,钗摇环动,款款舞出人间的姿采! 陆康放开胸怀,把往昔的坚持都暂且放置一边,挥洒自如地展现他的才智,言语间幽默地联手和薛公子暗暗挤兑三叔罗侍郎,时时说得大伙儿一起大笑,可真正明白其中含义的只有他和薛尉三人。 几次和薛尉二人目光相接,他感觉到了某种默契在脉脉流动…… 当歌姬们一曲舞罢,如仙子降落在他们身边时,陆康也和他们一样,敞开双臂去迎接,把她们的娇柔仰慕都化作欢乐的点缀。 …… 更深夜静,曲终人散,大伙儿各自拥着美人如玉,离开厢房向着安排好的楼阁走去。 经过长廊,绕过旁边的几间雅房…… 半张雪白的脸在陆康眼前停顿,他没有多看半眼,没有半分迟疑,继续走向庭院深深处。 秋风,吹开遮月的云彩,月华融融洒在庭院中,楼阁上,花树间。 委婉渺渺的琴韵歌声在广阔夜空回荡,把夜晚烘托得更加静谧。 浓洌的酒香、冰片、苏合的味道随着隔壁房门的打开,随着这群男女的脚步徐徐飘散…… 宇文丛碧握紧筷子,就坐在靠窗的桌子边。 她今夜一身月牙白的男装袍子,头发用米色巾子包住,刻意画浓眉,粘上短短的胡须,乍眼看也就是个神气点的少年郎。 此刻,男人们的笑声,女人们的呖呖莺声,时高时低在她耳畔回旋。 瞪着陆康翩然的背影,她忘记了呼吸,久久僵坐在那里。 082章 幽影清辉 洛桑酒馆院墙后。 宇文丛碧独自走在长长的小巷里,初冬的冷月清辉,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凹凸曲折的墙上,象个不离不弃的同行者,廖慰孤寂。 青石路尽头,是月光照不进的角落,那儿仿佛升起冉冉夜雾,让曲折的小巷更显幽深寂静…… 小巷深处,传来悠扬靡丽的乐声、酒色男女的笑声,飘来阵阵酒肉的凡尘烟火味…… 还是走吧,丛碧第九次对自己说。 既然这个曾如雪山般高洁的陆家子俊,和三叔那帮人出入烟花之地寻欢作乐,成了他们的同道中人,自己这样天天跟着他,还有什么意义? 想起那张正眼也不看自己的脸,她想不出自己徘徊在此处的理由。 这种痛心无法形容,远远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范围。 丛碧再一次问自己:阿碧,你是不是要证实他真是彻底改变,才肯罢休?……就算给你亲眼看到他欢颜背后的伤痛,你又能为他分担些什么?! 走出深巷,丛碧久久凝望着天上的皓月,蹙着秀眉,不知道如何排解万千愁绪。 以前少不更事,现在才晓得愁闷,原来真是有重量的,能压在你的胸口,让你觉得无法正常呼吸。 阿风,你在哪儿? 应该去到北疆了吧?你这么喜欢金戈铁马的场面,每次谈到古今战役便眉飞色舞,现在和令狐七郎等人驰骋草原大漠,一定如鱼得水,快乐非凡吧? 随风爽朗的笑声仿佛在夜空中回响…… 丛碧无声对着明月说:阿风,你可要使劲把每一天都过得神采飞扬,把我不好的都双倍挣回来! 阿爹阿娘,这莫名其妙的谋反罪,一定不能牵连到你们身上,阿碧暂时不和家里通音讯,无非免得授人把柄……目前情况还没到不可控制的地步,你们最好置身事外,阿碧只要你们好好过日子,阿爹每日要操心的事还嫌少么? 子俊,他一定在尽全力化解危机…… 本来在拼命想念亲友的阿碧,不知为何又把陆康勾了起来,刚有点平复的心情再次低落,她苦闷极了,大步往前走,心里告诉自己:人家都撵你走了,还在这里守着做什么?他这么有本事,就算喝醉了、失魂了,也不会被那帮人吃进肚里啦! 想起自出洛阳,她一路暗中跟随,无非怕陆康不小心被人坑了,总想着有个盟友守着,万一出事,也多个照应……可是,可是,怎么每次看到他……怎么心里这么难受!!! 离开了那艳名远播的常乐坊,丛碧快步往北走。 就算暂时不回家,也要离得远远的! 萧杀的秋风迎面吹来,她拉下头巾,顺手拔下头上的木簪,让长发散落在晚风中,甩甩头,似乎觉得轻松了点。 一阵木头的清香随风飘散,她低头看着手中的木簪,黯然停步。 这是根小叶紫檀木所做的簪子,顺着木纹雕磨而成,拙朴可爱,因为在插在头发里久了,头发和头巾都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在来洛阳的路上,她曾经和子俊说起有香气的木头。 她告诉子俊,阿风喜欢用金丝楠木作梁木和家具,因为即使不上漆,也会越用越亮,不腐不蛀。可她独喜有香气的木头,最好不要香味太浓郁,象沉香、香樟之类只适合拿去做药材,最好是小叶紫檀或者花梨檀木,木质坚密,除了可以做家具,她还用来做了一个二胡,感觉很不错。 陆康便笑,说紫檀木要是用来做琴,音色并不柔美,共鸣也不理想,要做顶级的好琴,要放了超过一百年的才勉强可用。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也笑着说:“二胡不是我所长,我不过做了挂在墙上,看着闻着舒服……谁真的用来拉奏呢?” 他莞尔:“这种香木挂在墙上,能闻到什么香味?你自己心里认着罢了。” 过了两天,他不知从哪儿拿出来这么一根木簪子,温和地笑:“这个,比那些什么猪苓桂花油好多了。” 从此,她就不再用猪苓洗发,而用没有掺进香料的皂角,这根木簪子,插在长发里,微暖的体温令其发出持久耐闻的木香,这股幽香总在不在意的时候、心神恍惚之际,弥漫在她身旁,丝丝渗透她的发梢灵魂…… 怅惘间,前方雾霭深处,似乎出现陆康白衣胜雪,手握青锋剑的挺拔身姿。 不,这个风华气度出类拔萃的人,不会就这样颠覆了以往所坚持的一切!他如此甘心虚与蛇伪,必然有其不得不为之的道理……除了家族谋反的阴影,难道还有宋家姑娘的死因?毕竟,宋姑娘的手镯,出现在窦家侍婢手腕上,一直是子俊的心结…… 阿碧,他必然是在孤军作战,他此刻最需要的绝对是盟友无条件的支持和理解!你既引他为知己,便不该动辄产生甩手不管的念头,哪怕是一次意外,也足够你终身遗憾。 阿碧,男人逢场作戏,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你只是他的好友而已,没有资格、也不该用世俗的眼光去判断正邪! 阿碧,你只需守在这里,那些人便有顾忌;他一定会知道你的存在,清楚我们几个好友时刻与他并肩作战! …… 那几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在脑海里响起,每次丛碧铁了心要离开,祖父、阿爹、甚至阿风的声音就会出现,站在不同的立场和角度去为他说话,说服她留下来…… 宇文丛碧边往回走,边抬头遥望,她带来的几个随从在树影里或靠或坐,不时往这边张望。 他们都是陆康留给她的仆从,时时陪同着她午夜徘徊。 子俊,都来到长安了,那些策划已久的阴谋,还要等多久才铺开?…… 你和他们混在一起,掌握了些什么情报? 你的目的,是否已经达到? 077章 萧萧晨雾无边寒 洛阳,福隆客店。 三更半夜,几乎所有的客人都进入梦乡,唯独陆家包下的几间客房和客店的厨房还灯火通明。 丛碧卷起衣袖,挽起长发正忙碌着。几个陆康的随从被她支得团团转。 原来她在张罗着做槐叶汤饼(汤饼,就是今天的面条)。 这是她的独创,用老母鸡加胡萝卜炖汤,炖出来的鸡汤又甜又清。然后把槐叶揉烂,挤出青青的汁液,和精细的面粉一起做出特别的面条。 面条必须做的够弹性,做好后还要放进冰凉的井水里泡过,泡得透心凉。 在大海碗里先铺上几块碧绿的莴苣,然后把面条搁进碗里,淋上鸡汤,葱花,炒香的芝麻,切成丝细的红椒…… 还有,就是阿碧别出心裁把青葱的白色那段切丝,炸得又香又脆,最后把这炸葱丝作为这碗面的点睛。 这碗面可谓色香味俱全,面爽口,汤清甜,香味扑鼻! 葱白丝既要炸得呈金黄色而不糊,非常考功夫。陆家的随从炸了几次都不理想,阿碧不得不亲自动手,用文火小心翼翼费了很大功夫,总算把葱白丝炸得合她心意。 陆康一脚踏入客店的房门,就看到桌子上摆满东西,什么麻油,醋,酱油,葱花等等,小碗小碗的,琳琅满目。 阿碧看到他进来,马上站起来,象调配颜色般自每个小碗精挑点配料,放到面条上,同时吩咐随从把在碳炉上热着的鸡汤拿过来,轻手轻脚注入大海碗里,顿时,一股香味弥漫开来…… “子俊,可饿了。”丛碧轻柔的声音象清泉,点点滴滴流过那颗冰冷的心。 陆康冷冷的目光掠过她,落在那两个随从身上,沉声道:“三更半夜,鸡犬不宁,还不都给我撤了!” 平素温润沉默的人,忽然发起火来自有一种威严,那两个随从吓了一跳,情知少爷心情太过糟糕,忙低着头把碳炉等物事搬走。 丛碧辨言察色,料到他在宋家受了什么刺激,便默默走到一旁。 气氛相当尴尬。 陆康眉宇间一片不耐烦,下逐客令:“更深了,请宇文姑娘回房间歇息。” 丛碧看他一眼,低声道:“很抱歉,打扰了。”说完就要离开。 当她走到门槛前,陆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子俊粗鄙,不值得宇文姑娘费心!敬请姑娘只管照顾好自己。” 丛碧僵在原地,在门外走动的几个随从忙低下头,扮作听不见。丛碧苦笑一下:“知道了!” 本拟说完这话就迈出去,不想这三个字竟*了对方,陆康冷笑着说:“知道了!哼!你知道什么?早说了不要跟着来,偏不听!七郎家的印章与你何干?以为跟着我们游山玩水?幼稚!” 丛碧转过身,静静打量着他。 只见沉静文雅的江南才子今夜变了个人,他拧着黑眉,额上青筋突显,面色潮红,挥动衣袖大声说:“姑娘本就该好生呆在家里,这样出来乱跑算什么?……这教唆的罪名我可担当不起!劳驾了,请您天亮就启程回去!我们的事您就别瞎搅和了!” 丛碧挑起眉尖,轻轻道:“子俊,别的都好说,唯独……” “你知不知道你很烦!”陆康大声打断她的话:“明儿我就让人去买一队仆妇佣人给你,送你回苏州!行了吧?您爱逛哪儿逛哪儿去,别来烦我!” 丛碧意识到不妙,越发命令自己沉住气,也不分辨,忍住将要模糊视线的泪水,只强调:“七郎也是我的朋友……” 陆康瞪着她,似乎难忍怒火:“你算哪门子的朋友?我们男人的事,没有你们女人说话的份儿!去!去!没见过这么讨厌的女人!” 丛碧咬着牙,转身离去。 洛阳,福隆客店。 三更半夜,几乎所有的客人都进入梦乡,唯独陆家包下的几间客房和客店的厨房还灯火通明。 丛碧卷起衣袖,挽起长发正忙碌着。几个陆康的随从被她支得团团转。 原来她在张罗着做槐叶汤饼(汤饼,就是今天的面条)。 这是她的独创,用老母鸡加胡萝卜炖汤,炖出来的鸡汤又甜又清。然后把槐叶揉烂,挤出青青的汁液,和精细的面粉一起做出特别的面条。 面条必须做的够弹性,做好后还要放进冰凉的井水里泡过,泡得透心凉。 在大海碗里先铺上几块碧绿的莴苣,然后把面条搁进碗里,淋上鸡汤,葱花,炒香的芝麻,切成丝细的红椒…… 还有,就是阿碧别出心裁把青葱的白色那段切丝,炸得又香又脆,最后把这炸葱丝作为这碗面的点睛。 这碗面可谓色香味俱全,面爽口,汤清甜,香味扑鼻! 葱白丝既要炸得呈金黄色而不糊,非常考功夫。陆家的随从炸了几次都不理想,阿碧不得不亲自动手,用文火小心翼翼费了很大功夫,总算把葱白丝炸得合她心意。 陆康一脚踏入客店的房门,就看到桌子上摆满东西,什么麻油,醋,酱油,葱花等等,小碗小碗的,琳琅满目。 阿碧看到他进来,马上站起来,象调配颜色般自每个小碗精挑点配料,放到面条上,同时吩咐随从把在碳炉上热着的鸡汤拿过来,轻手轻脚注入大海碗里,顿时,一股香味弥漫开来…… “子俊,可饿了。”丛碧轻柔的声音象清泉,点点滴滴流过那颗冰冷的心。 陆康冷冷的目光掠过她,落在那两个随从身上,沉声道:“三更半夜,鸡犬不宁,还不都给我撤了!” 平素温润沉默的人,忽然发起火来自有一种威严,那两个随从吓了一跳,情知少爷心情太过糟糕,忙低着头把碳炉等物事搬走。 丛碧辨言察色,料到他在宋家受了什么刺激,便默默走到一旁。 气氛相当尴尬。 陆康眉宇间一片不耐烦,下逐客令:“更深了,请宇文姑娘回房间歇息。” 丛碧看他一眼,低声道:“很抱歉,打扰了。”说完就要离开。 当她走到门槛前,陆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子俊粗鄙,不值得宇文姑娘费心!敬请姑娘只管照顾好自己。” 丛碧僵在原地,在门外走动的几个随从忙低下头,扮作听不见。丛碧苦笑一下:“知道了!” 本拟说完这话就迈出去,不想这三个字竟*了对方,陆康冷笑着说:“知道了!哼!你知道什么?早说了不要跟着来,偏不听!七郎家的印章与你何干?以为跟着我们游山玩水?幼稚!” 丛碧转过身,静静打量着他。 只见沉静文雅的江南才子今夜变了个人,他拧着黑眉,额上青筋突显,面色潮红,挥动衣袖大声说:“姑娘本就该好生呆在家里,这样出来乱跑算什么?……这教唆的罪名我可担当不起!劳驾了,请您天亮就启程回去!我们的事您就别瞎搅和了!” 丛碧挑起眉尖,轻轻道:“子俊,别的都好说,唯独……” “你知不知道你很烦!”陆康大声打断她的话:“明儿我就让人去买一队仆妇佣人给你,送你回苏州!行了吧?您爱逛哪儿逛哪儿去,别来烦我!” 丛碧意识到不妙,越发命令自己沉住气,也不分辨,忍住将要模糊视线的泪水,只强调:“七郎也是我的朋友……” 陆康瞪着她,似乎难忍怒火:“你算哪门子的朋友?我们男人的事,没有你们女人说话的份儿!去!去!没见过这么讨厌的女人!” 丛碧咬着牙,转身离去。 外传 番外 碧波清风渡太湖 贞观五年,春。 烟波荡漾的太湖畔,绿草连天,野花遍地。 阿碧和阿风衣裙飘飘,泛舟湖面。 阿风捋捋被风吹乱的发梢,带点惆怅,问:“阿碧,还记得我们的怡然居么?” 阿碧乌黑的眸子流露出无尽神往,嘴里却淡淡道:“忘不了。” “是啊,我们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也许就是在那儿的几年……”阿风唏嘘起来:“没想到,那天匆匆离开,以后便再也不能回去了。” 想起自己收集多年的古琴字画,还有,那块砚台,阿碧不禁动容:“阿风,如果当年不是因为我贪图七郎的砚台,根本不会发生那些事吧!万般都因贪念起,连累了你,你……有没有怪过我?” 阿风摸摸鼻子,笑道:“怪你什么?我好歹比你吃的苦少多了。到西北,本就是我想了很久的……谁会想得到,那块小小的印章,背后竟然有那么深的内幕?你差点连命都没了,我至今想起来还后怕呢!” 幽深的后巷、阴暗的地牢、飞溅的鲜血霎时在阿碧眼前掠过,她很想说几句激烈的话,但话到嘴边,却变成苦笑:“身体上的伤,总有好的那天。” 陆康翩然的身姿仿佛在碧波上徐徐走近…… 阿风想起子俊和怀昕的惨淡结局,不由得发出长叹:“是啊,心头的伤疤,才是永远无法愈合,跟着一生一世。阿碧,你……” 两个好友对望一眼,都读懂了对方心里的想法,阿碧把手中的花瓣揉成片片,撒落在水面,任落红随波而去。 曾经为了那片痴,她每夜在他窗外徘徊,看着他和对手斗智、和那些人一起夜夜笙歌、歌姬酒女抱满怀…… 曾经为了那片痴,为了守护家人和……他,她去到鬼门关了,硬是爬也爬回来,潜入深宫、窃取国家天字号秘密,可谓刀山火海闯过来,皮掉了一层,死不去,大概是心够硬的缘故。 她故意忽略自己的心情,回身展颜轻笑:“你呢,你是刀疤呢,还是那把刀?” 纷乱的前尘旧事忽然被阿碧抖了起来,阿风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感伤,她伸手出去掬了捧清湖水,让清凉的水烫平心中无尽起伏,凝视着晶莹的水滴点点下坠,她一字一句地唱: “秋风起兮白云飞, 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 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 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 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番外 沧海月明珠有泪 之 怀昕 此刻天地无声,万籁俱寂,望着这一剪烛火,我不由一阵迷离,书上的字模模糊糊全粘成一块,根本无法断句无法继续往下读…… 恍恍惚惚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书中慢慢浮现,昔日种种在脑海回旋,子俊,你……还好吗?江南……多么美丽的地方,你在那里是否找到你所追寻的?……记得你说过,要带我畅游江东江南,可惜,做不到了,做不到了,……也许,永远都不会有机会了…… “姑娘……”舒儿脚步匆匆,面色微红,欲言又止,多半不是好事。 我用她们见惯的眼神望过去,轻轻点点头,示意她有话直说。 “姑娘,陆公子他……他在门外,说要见你。”她一口气说完,乌黑的眼珠盯着我看,很紧张的样子。 心一震,薄薄的书卷忽然有千斤重,不,万斤重,水肿的手指无法承受这样重量,书本无声落地。 子俊,你居然……半夜来了? 仿佛看到自己的灵魂已经飞出去转了一圈,他的风采神韵让我黯然却步…… “舒儿,天夜已深,我,不见客……”我让自己的目光停留在灯影最昏暗处,挣扎着,迟疑着,缓缓地,说出这句话。 “可是,小姐,你不是……”她比我更迟疑,小心翼翼地试图说什么。 “舒儿,去吧。”我打断她的话,挥了挥手,轻飘飘的,似乎把我此生的盼望也挥走…… 我知道舒儿想说什么,尽管我从来没说,可是,她知道,子俊,是我唯一的期盼,是我做梦也想着的人……可我,我怎么可能去见他? 舒儿眼圈泛起红潮,她当然明白此中原故,不得不转身下楼。 我把自己分了一半出来,无声无息躲在舒儿的衣裙里,飘了出去…… 随着她的脚步声,我们一起走到了门口,只要打开门,只要看你一眼—— 就在木门被“吱呀”拉开的霎那,锥心刺骨的疼痛如闪电般袭来,舒儿身后的我无力酸楚地返回体内,我不得不用力按住腰腹间,战栗着和剧痛对抗,唯恐窗前的灯影出卖我的秘密,颤抖着让房里的丫环过来扶起我。 我借着丫环的臂力,用尽全力站起来,装着若无其事离开窗前。 心痛,盖过了腰腹的痛,我哆嗦着,命那丫环退出去,然后亦步亦趋走到窗帘后,屏住呼吸,只想看你一眼,就一眼。 子俊,你半夜来访,是不是,是不是你要退婚,要另娶了? 毕竟,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当初我求你别退婚,我说不出原因,我知道我很自私,很过份,很……对不起你。 可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八妹妹刚选了进宫,我患上恶疾的事,阿爹严重警告,决不可泄露半句!我也不想连累你,把我的病过了给你,子俊。 你走后,我翻烂了所有医书,无医无师之下,试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无非,无非期盼着天可怜见,总有一日能回到你身边。 贪婪地凝视着他那张在月华下隐隐发光的脸,他在和舒儿说什么?为何神情如此茫然? 刚要留心听清楚,阿爹他们忽然出现,我忙偷偷把窗帘拉密,他们的话一句句传来,“随波逐月”四个字钻进心里,往事如排山倒海倾泻,我再也站不稳,一寸寸软倒在地上。 “子俊对怀昕……心意不变,也许……怀昕……很抱歉,晚辈告辞……”他的话依然在耳边不停回响,我差点要窒息,“心意不变”,不变,不变……不,变! 我的心,也从未变过! 你的音容笑颜,是这几年支持着我活下去的理由,我每一针,都是为了你而扎,每一口药,都是为了能早日见到你而喝! 已经肿得连绣鞋都挤不下的脚看得我胆战心惊,阿娘临死前,也是这样的黄肿水亮……我心都凉了,是的,没有好转,完全没有康复的迹象,最近,我的手指连绣花针都拿不起了…… 铜镜里倒映出来的,是个面目全非的人,这不是我,绝不是你心里的怀昕! 子俊,你不能再来找我了,我是宁愿死,也不会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的。 阿娘曾说过,她死了,就是解脱了病痛,她又可以变回小姑娘,回到外婆膝下,每天都笑着撒娇…… 阿娘,你说过,你也会回来看我……阿娘,这么些年了,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是不是在外婆家留连忘返,忘记怀昕了? 如果我死了,我很快就会死的,阿娘,我可不可以去找你?我会带你周围逛,去金谷园、去我梦魂中的江南江东……阿娘,我要是时时去找子俊,你会不会恼我? 子俊,我只是想,偶尔远远看看你,看到你好,我就安心了…… 作品相关 关于初唐 初唐这本书到现在,令狐已经写了接近10万字的内容,在17也发了接近8万字了。今天终于上了新书榜,实在是让令狐兴奋不已! 不过让令狐最无奈的是,令狐平时要上班,空余时间不多,每次想好了内容,打字都要花去不少时间,还要修改,整个下来不是一点时间就可以解决的,所以发了文之后,令狐一直没有和读者好好的交流,也不知道自己写的如何。但是令狐确实用心去写了,大家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或者有所疑问,不妨留言,当令狐看到时,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对于许多朋友让令狐回访,这里令狐没有其他人做的好,在这里向你们道歉。令狐不怎么会上网,开始时连发文都不熟悉。不过总算过来了,对于留言的,令狐保证一定会去的。也感谢你们的支持。 初唐这本书令狐写的很用心,每字每句都仔细斟酌一番,写起来确实很慢,但是令狐保证一直会持续更新,也希望大家多多支持,这里令狐犯俗了,大家有推荐,鲜花等等也希望看的上就投一下,也算是给令狐一点支持和鼓励,令狐万分感谢 祝大家新春愉快! 大家除夕快乐,令狐载这里给大家拜年啦,希望大家载新的一年里,事事如意,财源滚滚。哈哈~~~~ 新年好~ 大家新年好……令狐给大家拜年了,大家快给红包吧,哈哈~~~~ 章节调整章节调整 各位读者,令狐非常抱歉的说句,昨天更新的82章幽影清辉和83章河东三凤章节之间处理失误,现在进行了调整,希望大家移步重新看下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